刀身未及,身前的空氣先行。
那陣空氣打在我脖頸的那一刻,我側頭躲過那道銀芒。
沾滿殺氣的刀貼著我鼻尖而過,遲頓了幾秒,像是沒有反應過來我會突然移動。
我左手握拳,順著刀來的地方,猛地一擊。
“嗚……”他痛叫了一聲。
刀嗚咽落地。
我比他們反應更快地拾起地上的刀子,乾脆利落解決掉離我最近的那一位。
刀插入那人的身體裡,砍到骨頭,有種切到石頭的阻頓感。
我隻怔然了一瞬,隨即當機立斷,抽出刀子。
剩下的小孫顯然有些驚慌,步伐不穩。
他似乎也抽出了佩刀。
佩刀與刀鞘摩擦,發出刺耳冰冷的衝鋒口號,連同不成陣腳的步伐向我奔來。
多年以來練習的肌肉記憶早已帶著我的身體,輕鬆躲過淩厲的刀法。
我在心裡估摸著和他的距離,直覺朝某個地方一刺。
“啊——”
“哐當——”
慘叫聲響起的同時,落地的刀子聲也響了。
我比他的反應更快,左腿將那把刀子橫掃一旁,同時手中銀刀不聽,逼得他無法接觸那把佩刀。
“你明明是瞎子,怎麼可能看清我的招式?!”小孫不可置信地後退幾步,喘著粗.氣。
“我確實沒看清。”我換了隻手握佩刀,直覺抬起刀尖,朝向聲源,說,“我是聽清的。”
小孫當機立斷,不再說話。
但雜亂無章的腳步聲暴露了他的行蹤。
他朝門口跑去,想通風報信。
我擲出刀子。
“噗呲——”
“欻。”
“砰。”
聽到了聲音,我就知道自己出手成功了。
小孫被釘在了破舊的木門上,而破舊木門恰好被他和刀壓在了地上。
揚起的灰塵,撲到我的臉上。
我用手抹去臉上的灰,然而卻是一陣濕滑粘稠的液體。
是血。
我遲來地感受到那股令人作嘔的血腥味,在空氣中粘稠得宛若糊年畫的漿糊,依附在我的皮膚上,留下惡寒的觸感。
頓時,胃裡一陣翻江倒海。我沒能忍住,還是俯下腰乾嘔了幾下,隻有發苦的苦水。
我討厭血腥味。
可是,我不得不去麵對。
這是我第一次殺人,也不會是我最後一次。
我擦了擦被惡心出來的淚花,站起來,緩緩走出戒律堂。
路過小孫時,他已然氣若懸絲,說了一句:“娘……”
我握住刀的手緊了一瞬,但是還是故作無恙地安靜離開。
我要離開神廟。
好在,我怎麼也算是在戒律堂住過幾年的。
戒律堂本就偏遠,地形複雜,沒多少人願意來這裡。
眾人隻知道戒律堂的背部是高聳陡峭的山崖,卻不知道,後麵還有一條隱蔽的小徑。
那條小徑也能下山。
路的儘頭是什麼,我就不清楚。
我是因為某次意外,而摔進了這條小徑,全身骨折。
好在當時師姐來找我,而我還有一口氣,順利地被救了上來。
雖然因此受傷,但我並沒有為此而停下探索的腳步。
摔的次數多了,積累的經驗多了,規律自然就能總結出來。
我憑著記憶,數著步數,摸著牆壁,俯身行走。
深秋的風很冷。
我沒有聽見外麵的動靜,心裡有點不妙,可是說不出來這些不妙的由來。
但現在並不是想這些的時候。
我專心腳下的路。
通暢無阻的路線提醒我,我確實成功了。
我很確定,這條路隻有我一個人。
可是我總能聽到一些人在喊我的名字。
爹,娘,外祖父外祖母,望花畈的村民,師姐等等……
那些熟悉的或陌生的嗓音,喚著我的名字。
我心慌意亂,捂住耳朵,說:“不要在叫我了。”
那些聲音桀桀怪笑,音調越來越高,嗓音越來越大。
我加快腳步,拿刀砍著四周的空氣,妄圖驅散那些莫名其妙的聲音。
那些聲音的確被揮散了少許,喊我的名字也逐漸模糊。
陡峭的路逐漸平坦,一陣濕潤的空氣撲麵而來。
就在我踏出那條小徑的那一瞬間,我聽懂來它們說的話——
複仇。
“嗵。”
我無力支撐自己的身體,跌跪在地上。
握著的刀插入了前方的土裡,而另一隻手,碰到了粗糙潮濕的木板。
“這位……小姑娘,你咋了?”一道疑惑的聲音響起。
“我……”我剛發出一個音,便感覺到喉嚨像是有什麼在牽扯著,沙啞無比。
我清了清嗓子,找回自己的聲音:“你是誰?”
“俺是個劃船的船夫。”那個人說,他的聲音離我近了些,伴隨著腳步聲,“你這,也是從山頂上的那座神廟裡逃出來的?”
吹向我的空氣濕潤,隱隱間,我聽見水浪拍擊木船,船槳蕩破水麵聲。
他沒騙我。
“逃?”我敏銳抓住了他話裡的關鍵,喉嚨發緊。
船夫更疑惑,說:“你難道不知道?那裡在昨天,就已經被一把火燒沒了,什麼都不剩了。”
我說:“等等,你把話說清楚,什麼沒了?”
船夫說:“唉,就是那個有很大菩提樹的那座,河婆神廟,很多難民都跑過去的。聽說,那座神廟的方丈死活不願意將籌款獻給陛下,所以就被懲罰了。唉,沒辦法,畢竟方丈手中的那些籌款,也是要養活整個神廟的人的。可惜了。”
我追問:“那,其他人呢?”
他說:“隻有幾個小的逃出來了。我剛送他們離開。聽他們說,剩下的全都……唉,不提了。”
我內心隻覺得荒謬,恍若隔世。
原來我走了這麼久。
誰能想到,我隻是從戒律堂殺了兩個人,出來走條小路,一切全部都變樣了。
我四處摸索著,想直起身,卻不想,摸到了一個像球一樣的東西。
我手頓住了,摩挲它的輪廓。
表麵是粗糙的泥石頭,凹凸不平——
我渾身一顫,不由自主加重了撫摸的力度,摁在那兩個凹陷處。
太熟悉了。
我曾經在失明惶恐時,跪在它的眼下,祈求它能給我指路。
我崩潰過,痛苦過,絕望過。
它隻是靜靜地看著我,端坐在高堂上的金蓮,隔著焚香的白煙和綿綿不絕的木魚聲。
就像在看千萬個和我一樣受苦的人。
世間的人跪在它麵前,誠懇地祈求。
祈求活著,祈求平安,祈求昏庸的君主少些私欲。
可它仍然高高在上,享受著人們的煙火和奉貢。
無動於衷。
“神仙莫怪,俺這是迫不得已的。”他嘴裡叨叨著,靠近我,拿走我手上的東西,歎了口氣,“畢竟……損壞了的神像,又有什麼用呢。”
心裡預感刀災難發生,是一回事。
可當彆人說出這個讓我迫切想逃避的消息,我的心臟還是忍不住地抽痛。
鼻子發酸。
但我深呼吸,強行將翻湧上來的淚意咽下去。
現在,不是哭的時候。
他的視線落在我的身上,說:“看你的打扮,應該也是從山上跑下來的。這樣,俺免費帶你過河。你上來吧。”
我握緊刀把。
船夫歎了口氣,說,“俺先進去收拾一下。”
他的腳步聲越來越遠,最後是木船晃蕩聲,嘎吱作響。
額頭上的汗劃過我的臉龐,浸濕我的衣襟,有種粘稠的混沌。
可是我心裡愈發地冷靜,大腦愈發地清醒。
那些剛剛下山時,困擾在我腦海裡的那些聲音,現在又翻湧而上,愈發清晰。
複仇,複仇,複仇。
是的,我要複仇。
我坐在地上緩了緩,借著佩刀,撐起身體站起來。
不屬於我的笑聲仿佛是從心臟湧出來般,一點一點往外咳。
臉上不屬於我的血跡已經乾了,被冷風刮得繃緊。
我不在意了。
天上的神明從來都不會插手人間的事情。
他們說不定還對著我們的苦難評頭論足,幸災樂禍。
我握緊佩刀,將它從土裡拔出來。
被帶出來的泥土落在我的鞋子上。
“錚——”
刀身嗡鳴。
我仰天大笑幾聲,刀指上天,半是嘲弄,半是輕蔑,說:“既然你們不願意睜開你們的眼睛,好好看看這個疾苦的世間。那麼從今往後,你們永遠都彆想睜開眼睛。”
我挽了個刀花,順勢收回刀,另一隻手指腹緩緩劃過刀身,擦過乾涸的血跡,抹去上麵的泥土。
這把刀,我留著還有用。
隻可惜少了刀鞘。
我斬斷衣袍。
手臂上的布料穩穩地滑倒我的手中,被纏在了刀身上。
我握緊刀把,手中的充實讓我有了少許安全感。
“姑娘,這邊!”那個船夫的聲音響起。
神不渡人。
人,才會渡人。
“姑娘,你要去哪裡呀?”船夫問。
我說:“能去哪裡?”
船夫說:“俺想想哈。額……西城不要去,聽說十幾年前鬨病了,現在也不知道那裡是啥情況。天高皇帝遠嘛,皇上管不著,也不怎麼管。
“北城的話,現在太冷了,你身上也沒多少盤纏。東城向來是地大物博的,他們有錢的多,你可以過去在路邊蹲著,說不定能摸著幾個銅板,特彆……”
他的話頓住了,也許是想起我是一個瞎子,摸不到銅板,還遭遇了不可承受的生命之重。
我保持緘默。
一時間,氣氛安靜,隻有木漿攪動水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