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家,外祖父和外祖母兩人早就睡了。
我在床上輾轉反側,白璟今天找我的目的不言而喻。
我清楚他的意思。
他勸我放下。
直到黑暗吞噬了我的意識,這個問題依舊環繞在我的腦海中。
我該放下嗎?
望花畈的廟會大典很快就過去了,大家又開始忙碌的日子。
種田、織布……
總是大家努力保持著沒有被戰火波及的日子,可是從其他村逃過來的難民明顯多了起來。
以前十五文就能買到一個白香香的大饅頭,而現在,連半斤麵粉都買不起。
這天,孫二娘家的孫子,孫小平,爬樹的時候摔下來了。
孫小平倒也是能忍的,一直拖到了半夜,腿腫得像是成精的蟒蛇,青紫紅腫,觸目驚心。
他才瞞不住了,哭著喊著疼。
我看了一眼,便提議送他去京城的醫館看看。
村長睡眼朦朧,看見他的傷勢後嚇了一跳,慌忙借我們了一輛牛車,趕緊讓我們進城。
孫二娘心疼,抱著哇哇大哭的孫子,說:“乖孫啊,快到了,快到了,莫哭了哈。”
孫小平止不住地抽泣,說:“奶,我好疼。嗚嗚嗚。”
孫二娘怒說:“平時讓你不要爬樹,現在好了,知道疼了吧。”
她的手揚在空中,像是想扇孫小平。
孫小平哭著說:“我錯了,嗚嗚嗚,我再也不敢了。”
孫二娘又氣又心疼,手在空中揮動了半天,最後狠狠落下,彆過腦袋不去看他。
我掃了他們一眼,架著牛車。
孫小平拉著我的衣角,哭著說:“大夫姐姐,我是不是活不了了。”
我說:“彆說那晦氣話,死不了。”
孫二娘也敲著他的頭,惡狠狠地說:“呸呸呸,怎麼成天把這麼不吉利的話掛在嘴邊。”
孫小平看著我許久,又崩潰大哭了,說:“大夫姐姐,你都救不了我,肯定是我已經無可救藥了。嗚嗚,他們都說,沒有你治不好的病。”
我隻能乾巴巴地安慰道:“怎麼會。你下次不要再爬樹了。”
我實在是想不明白,我在他們心裡的形象怎麼成了可以妙手回春的神醫。
我也隻不過是借著醫者的藥方子,生搬硬套罷了。
牛慢慢地拉著我們,走在小路上。顛簸得令人昏昏欲睡。
旁邊的麥田安靜地隨風吹打。
四周沒有燈火,隻有我手中的油燈。
油燈微弱昏暗,若想照清幾米開外的路,就會照不清身旁的人。
我漫無目的地亂想,妄圖打發路程中的無聊時光。
說起醫者,他們去了西城後,我也沒有任何關於他們的消息了。
隻是偶爾聽過彆人討論,說是西城有幾個妙手回春的大夫,花了好幾年也才勉勉強強控製住了病疫。
希望他們平平安安。
我的思緒亂飛,孫小平已經止住了哭聲。
我看後麵許久也沒有動靜,回過頭。
孫二娘已經打鼾了,而孫小平的眼裡閃著淚花。
孫小平看了我一眼,挪動著身子坐到了我的旁邊。
我擔心他的腳傷,也不好意思拒絕他,就往一旁挪了個身位。
孫小平沉默了片刻,臉上淚水糊成了一團。
他說:“大夫姐姐,我悄悄告訴你一件事情。”
我說:“你說吧,我在聽。”
他說:“大夫姐姐,如果我治不好了的話,或者要很貴的錢才能治好的話,你就幫我拒絕。”
我心猛然一揪,厲聲說:“說什麼胡話?難不成掉下樹的時候,把腦子也磕到了?”
他說:“我是認真的。我們家本來就窮。當時爬樹,是因為樹上有金蟬子褪的皮,那個玩意兒能買很好的價格。隻可惜,我沒站穩。”
我隨手揉他的頭,說:”小孩子彆胡思亂想。隻不過是我這裡沒有合適的藥材,所以才把你送到京城。”
他的眼睛微微睜大,說:“真的嗎?真的不是我活不了了嗎?”
我無奈地說:“是的。”
我知道。這個年齡的小孩都喜歡胡思亂想。用醫者的話來說,就是喜歡逞個人英雄主義。
所以我必須得在他們麵前,清楚地告訴他們,他們平安無事。
孫小平果然鬆了口氣。
又過了一會兒,他小聲地說:“如果,真的有什麼意外的話,你就去我們院子裡的那棵樹,往下挖三尺。那裡有我賣金蟬子蛻皮賺的錢。”
“然後呢?”
孫小平深吸一口氣,瞄了孫二娘一眼,見她還在深睡,就說:“你就把錢給她。然後說,我很愛她。”
我知道孫二娘家的情況。
兒子被強拉著征兵,生死不明。兒媳婦在生孩子的時候難產而亡,老伴兒早早離世。
她一個人,將他拉扯長大。
我心中莫名被這句話觸動了。
餘光中,孫二娘合著的眼皮輕輕顫動,而後她轉頭朝向另一邊。
我斂回視線,抬頭看向前方。
遠方已經隱隱能看見京城的影子了。
遠處天光乍現,慢慢泛起了魚肚白。
我慢悠悠地說:“才不要。”
孫小平著急了,說:“大夫姐姐,你怎麼能這樣?”
我說:“我哪樣了?這種事情,你應該自己去做,而不是交給我這個外人來做。”
孫小平沒說話。
我說:“既然你真的有這份孝心,那為了讓二娘她少受點苦,你就更應該把腿治好。等長大了,再回報二娘。”
孫小平沉默片刻後,說:“真的會有以後嗎?”
他雖然還小,但也知道現在內亂紛紛,民不聊生。就算是在京城腳下的望花畈,也隱隱能聞到有戰火的硝煙。
我向來不是那種會安慰彆人的人,此時搜腸刮肚,說:“當然。你還小,還有很遠的未來。”
“所以你要快快好起來,保護她,保護望花畈。”
他雙手握拳,堅定地說:“好,我一定要好好治好腿,努力活下來,保護你們!”
我揉了揉他的頭發,不再說話。
幸運的是,天光乍現時,我們恰好進入京城,一路暢通無阻。
這幾年,我也進過好幾次京城,去各個醫館賣過藥材,多多少少也是有點人脈。
孫小平被送去我常常拜訪的醫館救治了,情況很穩定。也正如我所說的,花不了多少錢。
他們喜極而泣,連聲道謝。
我將他們安置好後,提出先走。
因為,我突然看見路邊攤子上稀奇古怪的玩意兒。
上次白璟送我了一個手鏈,我多少也得送一個還禮。
我走過去,正打算挑幾根。
正巧,攤主是趙大爺家的大兒子。
他抱著棕色的頭巾,見到我來了,開心地大手一揮,說:“大夫,你隨便挑。你救了我爹的命,這些送你都行。”
我笑著拒絕,掏出了荷包,說:“你也是要賺錢的。”
突然,我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
“這些,這些,都給我包起來。”
侍女們應下,如遊魚般擠入進我的眼前,將這一條街上的所有東西全部包好。
這道聲音……
我隻覺得渾身冰冷如墜冰窖,心卻有一團不知名的火焰在灼燒。
雙手控製不住地發抖。縱使我握緊拳頭,也難以遏製我心裡的那團怒火。
那個,姓遊的女人。
來得久的攤主聽到這個聲音後,滿臉哀愁,但不敢吭聲。
趙大爺家的兒子是新來的,顯然是以為遇到了大顧客,興奮地幫他們打包。
誰知,侍女們並沒有給他們錢的打算。
他麵露疑惑,拉住了一個侍女的手,說:“誒,等會兒,你還沒給錢呢。這些都是我吃飯的家夥。”
被他抓到的侍女尖叫一聲,說:“救命,非禮啊。”
下一刻,攤主的棕色頭巾和他的身體分開。
沒有頭的屍體向外大股大股冒著鮮血,就像是噴湧的泉水。
血紅色的泉水逐漸乾涸,滲透入地縫裡,回歸自然。
周圍的人麵如常色,假裝剛剛發生的插曲並不存在。
侍衛收回紅刀,回到了陰影之中。
那群人招搖著離開了。
隔壁攤主拍了拍我的肩膀,說:“誒,姑娘。你怎麼了,在發抖?”
我才如夢初醒般,搖搖頭,慘白著臉。
剛想說話,就控製不住地乾嘔。
我順了一會兒呼吸,說:“沒事。”
隔壁攤主歎息,說:“唉,沒辦法。那個女人張揚慣了,我們也習慣了。不忤逆她,就不會吃到壞果子。這次,隻能算是這個家夥倒黴。”
我隻覺得有點頭昏,說:“她經常這樣嗎?”
他說:“你可以這麼理解。她在太子妃的時候,就是如此囂張。更彆提,現在成了皇後。我們也不是沒有反抗過。”
我問:“後來呢?”
他聳了聳肩,故作樂觀地說:“領袖要麼吃軟的,進了她的後宮。要麼吃硬的,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嘛。”
我沉默。
他以為我隻是不習慣這麼血腥的場景,出聲安慰,說:“沒辦法。我們底層人,就是可以仍由他們肆意玩弄的工具。沒什麼大不了的。”
“硬搶已經算好的了。依我看,等到他們沒錢的時候,說不定就要去虐殺百姓了。”
我隻覺得內心裡的某個東西被慘烈地撕開。
腦海中,爹娘慘死的畫麵與眼前血腥的場麵重合。
它們無不揭穿了一個血淋淋的事實——
我所“享受”的片刻餘溫,都是踩在死亡和屍骨上的。
真是可笑。
我在嘲諷我自己。
當了這麼久的赤腳大夫,我還真以為日子就是如此的平淡似水。
我還真就輕易地融入了望花畈,妄圖將血淋淋的仇債拋擲腦後。
過往,是絕不可能被輕易放下的。
安逸的日子過得太久了,我都差點忘記了。
我本身就背負著血腥的重擔。
我握緊拳頭,回到醫館。
孫二娘和孫平,都在睡覺,甜蜜地進入夢鄉。
接下的日子,我加快了刺殺的計劃,總是假借著進京城賣藥材,或者看望孫二娘他們的名號潛進京城。
實際上,我在找,姓遊的女人,她每日出宮的蹤跡。
也真的讓我找到了規律。
喝茶,福德齋,萬花坊……
有好幾次,我就差一點得手了。
可是她周圍的侍衛實在是嚴實,甚至不惜用自己的性命保護她。
次數多了,她就更加警惕。
而我的行蹤,也引起了白璟的注意。
這天,天色剛亮,我速走到村口,見到白璟在門口等著。
村口隻有這一條出口。
白璟眼底下有了黑眼圈,看起來昨晚沒睡好。
白袍的顏色有點深,帶著潮意,像被露水浸濕的。
我無視他的視線,直接路過他。
但沒想到,他直接抓住了我的手。
他說:“這段時間,你為什麼一直在躲我?”
我說:“我們還是回到以前,互不相識的樣子吧。”
此話一出,我隻感覺有密密麻麻的蟲蟻在啃食我的內心。
如針戳般的疼痛從心臟處開始往四周擴散。
我下意識捂住了心臟。
我為什麼會心痛?
他渾身一顫,難以置信地說:“什……什麼?你再說一遍。”
我抿住發乾起皮的唇,聲音不知為何,有點沙啞,說:“就是你想的那樣。我就是狠毒,惡心,欺騙你的感情。現在,勞請您體麵地離開吧。”
之前,是我太天真了。
我這種依靠仇恨活下去的人,就是不應該跟彆人有交集。
我不能連累到他們。
他赤紅著眼,朝我怒吼道:“你把我當什麼了?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玩具嗎?”
我說:“隨便你怎麼想。我也無法左右你內心的想法。”
傷人的話一說出口,便難以收回。
我瞬間就後悔,但無濟於事。
它是一把冰冷的刀子,冷靜地將心臟切成一片片薄薄的肉片。
每一刀的落下,都會牽扯劇烈的,逼人落淚的,難以隱忍的痛苦。
我心如刀割,彆過視線,不去看他。
我甩開了他的手。
他也不再攔著我。
這是我一個人的事情。
我快步離開望花畈,帶著一把跟了我很久的匕首。
把柄處的麻繩粗糙,但熟悉的握感,讓我有些許心安。
我捏緊匕首,像是對它說,又像是對自己說:“過了今日,就可以了。”
我的線人告訴我,這幾天皇後人手有限,帶的人少了一些。
過幾天,就今非昔比,人手會比之前多得太多。
這是我最後的機會。
我埋伏在角落,身體貼著牆壁,像是與陰影合二為一。
我慢慢地等待著皇後的靠近。
十米……
兩米……
就在皇後與我擦肩而過的時候,我奮起,側手抽出那把銀白色的小刀。
小刀在空中劃過一道冷芒,直愣愣地朝著皇後砍下。
皇後被這個反應驚得抬起了頭,她的眼底倒映著碧藍的天空,和那道白芒。
刀尖直逼她的雙眼,就像當年她讓人剜去我娘雙眼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