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1 / 1)

望花畈廟會大典正式開始的這天晚上,白璟偷偷溜進我的院子裡,緊張兮兮地問我:“你答應好的,今天可是有空的。”

我說:“是是是。也不知道為什麼,某個大忙人讓我空出一天的時間,卻隻在晚上來找我。”

他清了清嗓子,湊上前來,向我伸手,神秘地說:“跟我走,等會兒你就知道了。”

我拉住他的手。

我以為他會走起了後院的小道,原路返回。

可沒曾想,他竟是帶著我正大光明地穿過前院,順便跟外祖父和外祖母道聲祝賀。

我驚訝地說:“白璟你怎麼……”

他小聲說:“不許抗議。你說過的,今天的時間留給我。”

外祖父笑嗬嗬地說:“呀,兩人出去逛廟會,要玩得開心啊。”

外祖母也點頭,說:“祝你們玩得開心。”

他們兩人依偎在一起,一個拿著書,一個在縫衣服,歲月靜好。

他拉著我跑,我一手拎著裙子,以免摔倒。

我說:“你慢點。”

這身大紅襦裙是外祖母連夜縫的,說是喜慶。

我舍不得弄臟這身衣服呢,儘管此時並沒有下雨。

他回望了一眼,放慢了腳步,笑著說:“是我著急了。”

風經過我們之間,如同冬日的呢喃。

過了一會兒,他突然說:“你今天穿的,真好看。”

我說:“畢竟,我的外祖母手藝可是最好的。”

他說:“外祖母寶刀未老。”

路上的村民們見到我們,有的打趣說:“白璟你小子,還真讓你抱得了美人歸啊。”

有人芳心破碎:“大夫,你怎麼跟這小子混在一起了,我還在望花畈的湖畔等著你呢。”

有人說:“俊男靚女,郎才女貌。啊,不完全對,大夫明明也才華橫溢。”

我為他的高調感到不知所措,全程低著頭,隻感覺有火在臉上燒。

他回過頭,說:“放心吧,你醫館那邊的事情,我早就說好了。”

我愣了一下,有點羞怒地說:“誰問你這個了。”

他才哈哈一笑,如朗月入懷,牽住我手腕的手緊了三分,說:“反正你今天,就開開心心地玩吧。”

戲班子仍在遊行。

有人吐火,有人翻跟頭,有人變臉。

小販們圍著戲班子,販賣小零食。

大人們磕著瓜子,暢談今年的收成和未來的願望。小孩子們吃著糖人,看著戲,臉上掛著喜悅的笑容。

廟會,是為數不多能讓大家忘記亂世的恐慌。

隻有這種時候,人們臉上的喜悅才是發自內心的。

我從沒有逛過廟會。這次看得滋滋有味。

就在我目不轉睛,跟著觀眾們數著表演的老旦能翻幾個跟頭時,一個糖葫蘆突然出現在我麵前。

“給。”像紅燈籠般的糖葫蘆落在我的手裡,我抬頭看向白璟,愣在原地。

群星點綴夜幕,橙黃色的花燈點綴這條廟會長街。

美好的景,全部淪為了他的陪襯。

他笑著,一襲紅袍,在晚風的吹拂下,像綻放的花瓣,又像蝴蝶的翩躚的翅膀。

他的眼底,是波光粼粼,燦若星辰的大海。

還裝著一個我。

我回過神時,已經接過了那根糖葫蘆。

金黃的焦糖包裹著鮮紅的小燈籠,隻看一眼便讓人食欲大增。

我說:“你……”

白璟舉起手,說:“停。第一,不用說謝謝,也不用還錢,這是我自願的。第二,我們之間,可以不要那麼生疏嗎?”

我頓了頓,說:“……那,你為什麼突然買這根糖葫蘆呢?”

他說:“因為你一直看著糖葫蘆,視線都黏在糖葫蘆上麵。”

他冤枉人!

我才沒有那麼看著糖葫蘆!

我氣炸了,說:“我才沒有!我隻看了一眼!”

他笑著說:“好好好。想吃糖葫蘆的人是我,不是你。”

我被他哄孩子的話弄得不悅,明明他也隻比我大一歲。

所以我選擇默默地吃糖葫蘆,不再理他。

但我總能在不經意間看向他的時候,與他的視線對上。

我說:“你乾什麼,一直看著我。”

他說:“你怎麼知道的?莫不是你在偷偷看我?”

我剛想回答,卻看見他計謀得逞的笑容。

好氣,我差點就落了他的圈套。

我回想起醫者是怎麼處理這個處境的,於是學著醫者,對他生氣且不屑地“哼”了一聲。

他明顯是愣住了,呆在原地。

我得意地吃著糖葫蘆。

戲看到一半,白璟卻率先坐不住了。

他牽著我的手,在我耳邊說:“跟我來,帶你娶個好地方。”

我剛想跟著他離開,但周圍的小孩子卻圍著我,一直叫我大夫姐姐,不願讓我離開。

白璟隻好一邊撒糖,一邊小聲嘀咕著:“明明是郎中,卻叫大夫,真不好聽。”

小孩子們搶到糖,開心地叫白璟,說:“謝謝大夫姐姐的心上人。”

我捂著臉,無奈地說:“你們不要亂喊。他才不是我的……心上人呢。”

白璟這會兒不惱了,撒糖的動作更歡了,笑著說:“誰說大夫這詞難聽了?這可太好聽了。嘿嘿,多叫一點。”

我聽這話,隻覺得臉上發燒,隻能在催促著,說:“行了,小孩子亂喊,你怎麼也跟著亂喊了?我們快點走吧。”

他連聲答應,笑嘻嘻地發完糖後,跟小孩子們比了個愛心,拉著我跑走了。

這條路都是小路,黑燈瞎火,是個拋屍的好地方。

隻有明亮寂靜的月光,照亮我們前進的路。

我若是一個人,是絕對不敢走這個地方的。

可不知為何,原本應該忐忑不安的我,此刻心境異常平和。

我看向白璟。

是因為有他在嗎?

他察覺到我的視線,說:“怎麼了?”

我搖頭,收回目光,看腳下的路,說:“沒什麼。”

他哦了一聲,說:“你彆摔了。”

我說:“不用你管。”

他笑了一聲,突然停下腳步。

我沒反應過來他臨時停下,不小心撞到他,腦殼一陣疼痛。

我齜牙咧嘴,捂住腦袋,說:“嘶……你怎麼停下了?”

他也被撞得有點疼,但無辜地拎起一條紅發帶,說:“意外意外……現在要先把你的眼睛蒙上,等會兒要給你一個小驚喜。”

“神神秘秘的。”我嘴上叨叨著,但是卻乖乖由他為我戴上綁帶。

他身上有著青草汁液迸濺的清香,混夾著少年的意氣風發,朝氣蓬勃,令我莫名心慌意亂。

我屏住呼吸,在腦海裡嚴肅告誡在胸腔內鬨得翻天覆地的心跳聲。

黑暗操控著我,我不由自主握緊了手。

“沒事,我在你旁邊。”他說。

可沒有了眼睛,我有些邁不開腳。

他牽著我,說:“放輕鬆,相信我。”

手掌的熱度堅定有力,內心的不安被稍稍驅散。

又走了一會兒,他說:“好了,到了。”

我摘下了蒙住眼睛的布,看清楚眼前的景色後,有些驚訝,說:“這是……”

我們在一個小山頭上,四周月華流轉,螢火翻飛。

山頭下是如橙紅色長龍般的廟會街頭,火紅色的長街儘頭,是深不見底的麥田。

夜色中的麥田像蕩漾的海洋,路過的風便是一層又一層的麥浪。

再遠一點,便是一座亮著點燈,古色古香的寺廟。

他先坐在崖邊,聲音在風中顯得不真切,說:“以前,當我難過的時候,我就會坐在這裡吹風。”

我走過去,挨著他坐在旁邊。

他眯著眼睛,張開雙臂,向後躺,說:“今晚的夜空真的很美,月色也美,風也溫柔。”

我抬頭,看著夜空。

星星點點的亮光彙聚成一條星河,在黑幕上熠熠生輝。

確實很美。

我學著他的樣子,躺在地上,說:“我以前也見過這樣的夜空。”

他沒說話,在耐心地聽我說話。

我抬手,描摹著這條星河的走向,說:“在我奔波流離,逃來望花畈的那段日子。我總會想起我的爹娘。”

這是我第一次向外人袒露我的心聲。

我說:“我總在想,要是當時,我沒看見那朵紅花,我就不用讓我爹等我一會兒,我們就能早點見到娘,一家子便會平安無事。

“或者看到那朵花後,我讓爹跟我一起去摘。他就不會被刁難,然後丟了性命。爹在的話,肯定能勸娘一起回家。”

我覺得今晚的風太過冰冷,吹得臉疼,說:“明明,這些悲劇都是可以避免的。”

他的視線在我臉上停留了很久。

我沒看他,而是看著那條璀璨的星河。

突然,我的臉被他碰了一下。

他揩去我眼角的淚花,說:“其實這些,都不是你的錯,你不必自責。”

他又說:“你有沒有想過,你所認為的避免,隻不過是回憶的美化。也許,當時命運早就將你堵在了死角,而你抓住了千分之一的概率,從其中逃脫出來。”

我擋住眼睛,說:“爹娘雙亡,這算什麼幸運呢?”

他說:“至少你現在還活著。活著,怎麼不算是幸運呢。”

我撇過頭,揉著眼睛,撐起身子,坐正,說:“所以,你帶我來,就是為了說這個?”

他愣了,而後無奈笑了一聲,說:“才不是。接下來,你要看清楚了。”

他坐正,手腕一翻,那副雪白色的撲克牌就出現在手上。

我興致缺缺地說:“哦,又是你平日裡變的那些,老生常談的魔術了?”

他說:“喂喂,你對我的期待就隻有這麼點嗎?”

他將剛才綁眼睛的紅發帶蓋在撲克牌上,笑語盈盈地看著我,說:“你猜猜,這副撲克牌會變成什麼?”

我老實地說:“不知道。”

他說:“接下來,就是見證奇跡的時候了。”

白璟一把扯下紅發帶,手中的撲克牌竟變成了源源不斷的白鴿,從他的手掌中飛出來,像是地底下的泉眼冒出的白色泉水。

萬千白鴿和著草叢中翻飛的螢火,圍著我們兩人轉著圈。

幾隻調皮的鴿子向從我們中間傳過去,被白璟眼疾手快,揮趕走了。

羽毛落在他的發間,就像是飄下來的雪。

我瞪大雙眼,環顧著四周飛翔的白鴿,不可思議地說:“這些鴿子,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他眨了下眼睛,笑著說:“這是秘密。”

白璟打了一個響指。

“砰”的一聲,周圍的白鴿的速度放慢,翅膀輕顫,變成了會發光的白蝴蝶。

我試探地伸出手指,一隻白蝶就停在了我的指尖,翅膀輕輕扇動,隱約有熒光飄散。

我屏住呼吸,唯恐驚動到這隻美麗的蝴蝶,輕聲說:“好神奇,這是怎麼做到的。”

白璟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我抬頭,他向我展示了那條紅發帶,然後抖動一下。

紅發帶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像剛摘下來的紅玫瑰。

我震驚地接過這朵紅玫瑰,而那條紅發帶無影無蹤。

白璟示意我將紅玫瑰倒過來。

我照做了。

一條手鏈,吊墜是一個白色的珍珠,掉在我的手心。

白璟幫我把手鏈帶上,叨叨說:“這可是我自己做的……我承認,是有點醜。但不準摘下來!立刻停下你手中的動作!”

我本來也隻是想逗逗他,如他所願停下動作,說:“好吧。既然你如此懇求,那我隻能大發慈悲,勉為其難地聽你一次。”

他看了我一會兒後,突然說:“其實你笑起來很好看。你要多笑笑。”

我怔住了,這才意識到今晚笑得酣暢淋漓,臉上的肌肉已經酸痛。

心裡長久累積的鬱悶似乎在此刻全部煙消雲散。

我悶悶地說:“誰問你了。”

他失聲笑說:“沒關係,以後我會讓你每天都開心的。”

我倉促地想將手抽回來。

分不清,是擔心被他聽見我胸膛裡如雷的心跳聲,還是被他這句近似告白的話捉弄得措手不及。

他的手很燙,就像是一束危險又熱烈的火苗,順著我的手臂一路上燒,灼燒到進我的心底。

“彆動,小心掉下去了。”他察覺到了我的心思,反手將我的手牢牢地抓緊。

他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帶著笑意,說:“你倒數三個數。”

我歎氣,感歎他的幼稚。

“三。”

我抬起頭,迎上了他的視線。

他很專注地看著我,好像我就是他的全世界。

“二。”

我故作自然地移開視線,看向遠方的夜幕。

“一。”

話音剛落,遠處就傳來幾聲巨響。

“砰,砰,砰。”

夜幕乍然綻放出絢麗多彩的煙花,壓過原本冷淡寂靜的星辰。

街上的人們歡呼慶賀著,小孩子激動地尖叫,煙花震耳欲聾地綻放。

我聽見他們的高聲許願。

有人說:“希望明年風調雨順,能有好收成。”

有人說:“希望亂世趕緊終結,親人能平安。”

有人說:“希望未來會比現在更好,不再有死傷。”

我的內心像是住著一頭到處亂跑的小鹿。

小鹿到處亂跑,在我看向白璟的時候更加劇烈。

我還看見白璟的嘴唇動了動,說了一句話。

我卻沒有聽清楚。

我們的距離這麼近,為什麼我會聽不清?

我有點納悶,正想追問,但他隻是笑著搖頭。

他握緊我的手。

他的手白皙修長,十分有力。

我一時忘了掙紮,不小心闖入了他的眼底。

不知為何,我看見了少許悲傷。

他為什麼要悲傷?

我百思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