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拒絕了學徒們讓我留下的好心建議。
我要報答的人已經離開了,我的身體也已經康複了。
甚至,我還學到了一點新的東西。
我準備去投奔我的外祖父和外祖母。
外祖父是教書的,而外祖母是繡娘。
我前去投奔,是因為他們住的地方,離京城很近。
那個女人,身為太子妃,肯定就住在京城。
我深吸一口氣,回到了以前的家。
在經過橋洞時,他們也沒有找我的麻煩。
但一推開門,我停在了原地。
家裡家外都亂成一片,滿地狼藉,就連梔子樹下的木搖椅也被偷走了。
在我沒有回來的這段日子,這裡不知道被賊人光顧了多少次。
我心驚膽戰地回到廂房,梳妝銅鏡下有一個小木盒子。
這個小木盒子裡裝的是信封。
是娘和外祖父互通的書信。
幸好,來洗劫一空的人可能並不識字,再加上普通的紙並沒有什麼用。
所以這個信封安然無恙。
娘說,一般情況,信件都會表明住址。
我認得幾個字,記住了地址。
京城郊區,望花畈。
我又在家裡翻翻找找,找到了幾個藏得隱秘的釵子。
我典當了這些飾品,換了點錢。
希望這些錢能撐到我到外祖父他們家。
我不清楚這趟路要走多久,因此翻找出了一塊布,蓋在身上,正好能把我都遮住。
權當在禦寒的鬥篷。
灶台上,生火的東西還沒有被偷走。我將它拿回來。
我簡單地包好我需要的東西,並帶上了那封幸存的書信。
一切都打包好後,我站在家門口,最後看了一眼那棵梔子樹。
無人照料它,它的葉子已經泛黃,銀灰色的枝椏光禿禿的。
隻有它,從賊人的手中幸存下來,完好無損。
再見了。
我垂下眼眸,轉身離開。
去望花畈的道路並不容易。
雙腿走不過四輪,更不必說,我還不認得路。
我曾混進裝滿稻草的牛車裡睡了一宿,醒來卻發現自己身處異處。
運氣好的時候,會離望花畈會近一點。
運氣壞的話,之前走的功夫就白費了。
我曾向彆人問路,但差點被牙子們騙走。
當時我直覺他們不對勁,趁著他們放鬆警惕的時候逃走。
當然,代價是一個骨折的右手。
還好我學過如何正骨,單手正骨很吃力。
還有點疼。
我曾與惡狼打鬥過,還好它當時已經身負重傷。
我拿著爹磨過的匕首,和它纏鬥。
那天,我久違地飽腹入睡。
腳跟和腳掌的水泡破了又長,長了又破,反反複複,最後成了厚厚的繭子。
我生火的技巧越來越熟練,捕獵野兔野雞的方式也越來越精湛。
我找到了很多的藥材,可以療養我的傷口。
天越來越冷,我能找到的食物也越來越有限。
我走路的時間越來越短,速度越來越慢。
可每當我想放棄的時候,我的眼前總會浮現出爹娘慘死前的樣子。
仇恨和複仇,是我活下去的動力。
我咬緊牙關,緊了緊衣領,挺過大雨和寒風。
好在,我路過的村莊也越來越多。
這標誌著,我離京城越來越近。
這是個好消息。
可我不敢住在村莊裡。
我沒錢,我也不敢賭。
有時候,我在篝火旁,半睡半醒時,看著低垂的夜空裡,閃閃發光的星星,我總會想起爹娘。
要是爹娘還在的話……
我總會在這個時候,迅速打斷這個想法,避免自己陷入無關緊要的胡思亂想之中。
虛假的幻想隻會讓我愈發地向往那種美好的生活。
而越是美好的想象,就越是能襯托出現實的殘忍。
萬幸的是,在嚴寒席卷整個世界之前,在我的衣物差點就無法抵擋徹骨的寒冷時,我終於找到了望花畈。
望花畈是圍在京城附近的眾多小村莊裡,平平無奇的一個。
也許是在京城附近,望花畈並沒有像我路過的那些村莊般殘敗。
它看起來欣欣向榮,整齊的麥田一望無際。
外祖父在望花畈教書,很有名望。
也多虧於此,我成功地找到了他。
祖孫三人一見麵,有些話不用多說,一個對視便明白了彼此的遭遇。
淚水先與言語溢出。
外祖父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幾歲,深深地歎了口氣,眼角閃爍著晶瑩的淚花,說:“唉,造化弄人啊。”
外祖母抱著我,哽咽地說:“娃,你受苦了。”
我再也忍不住自己內心的悲傷,緊緊抱著外祖母,痛哭流涕。
爹娘死去了半年後,我見到了我的外祖父和外祖母。
我終於悲哀地、絕望地、痛苦地認清了一個我最不願意麵對的現實。
我爹娘不在了。
現在不在,未來也不會在。
我再也沒有爹娘了。
我在望花畈裡住下了,一住就是三四年。
老人家經曆了漫長的歲月,看過世間百態,生得豁達。
他們很快就走出來了,反過來安慰我,說:“人生就這麼千百天,珍惜眼前才是最重要的。”
我隻是嘴上說著:“好,好。”
可我內心比誰都清楚,複仇已經成了我這一生的執念。
借著去京城賣草藥給醫館的名號,我去查探消息。
雖然總是沒能遇見那個女人,但是我心中的仇恨愈發堅定。
我要手刃我的仇人。
外祖父有個得意門生,叫白璟。
他著一襲白衣,輕搖羽扇,如他的名字一樣,如白玉般的光彩。
我們第一次相遇,便是在外祖父的院子裡。
白牆黛瓦的院子,竹影婆娑,颯颯作響,青石鋪成的小路儘頭,是白石桌。
一個人坐落期間,執一杯清茶,一襲白衣,發如潑墨,搖著扇子,眉眼模糊在清茶的霧氣中。
見到我來,他向我頷首,說:“幸會,在下白璟。”
我也朝他頷首,淡淡地路過他,去院子外喂雞鴨。
現在的我,不適合和他人產生任何感情上的糾紛。
但有的人卻不是這麼想的。
我能明顯地感覺到,我們兩人的見麵次數迅速上升。
他會來我們家蹭飯,會特地把作業交給我,讓我轉交給外祖父。
會有時候給我帶一朵花,會有時候說幾句話,啟承轉到我身上。
他說:“你聞到一股燒焦的味道了嗎?”
我說:“沒。”
他說:“這是我的心在為你燃燒。”
我說:“哦,燒完了就成灰了。”
他沉默片刻,說:“你知道我的缺點是什麼嗎?”
我說:“不想知道。”
他說:“我缺點你。”
這回換我沉默了。
被惡心的。
即使我再怎麼討厭他,但不可否認的是,我確實對他越來越了解。
家境一般,父母恩愛。
他喜歡躺在大樹的蔭涼處吹風,喜歡逗我然後反被我嗆住。
他很會做精巧的小東西,竹蜻蜓,會飛的木鳶,還有一副很漂亮的雪白色撲克牌。
雖然我並不清楚,他為什麼這麼寶貝他的撲克牌。
不可否認,他在這種小玩具的領域才華橫溢,令外祖父忍不住點頭讚賞。
他是個前途無量的發明家。
對於我倆,外祖父和外祖母是雙手讚成的。
他們總說:“肥水不流外人田。”
我對他的一直回避,終結於某天的清晨。
外祖父和外祖母還沒醒來,我在外麵小跑,鍛煉身體。
一不小心,就撞見了白璟。
我麵無表情地繞他離去,卻不想他抓住了我。
他看著我的眼睛,說:“我知道,你心裡一直有一個秘密。”
我問:“所以呢?”
他說:“我能知道嗎?”
我掙脫他的手,冷冷地拋下一句話,說:“我自己的事情,與你無關。”
他的眼眸劃過一道受傷,臉色發白,說:“可按照你的想法,你是無論如何也無法成功的。”
我的腳步一頓,警惕地看向他,說:“你在調查我?”
他無奈地說:“沒有。隻不過,你做的事情太明顯了。”
白璟舉起雙手,向我示意,他並沒有惡意。
白璟說:“誰搜消息,會是直接抓一個路人問,太子妃府在哪裡,太子妃旁邊有多少人,太子妃平時喜歡乾什麼。”
我抿住嘴唇,無法反駁。
他說的都是對的。
他說:“你要複仇的人,是太子妃吧。”
白璟的話斬釘截鐵。
我這段時間成長了很多,也不算小孩。
於是我說:“所以呢?告發我?有證據嗎?”
白璟無奈扶額,說:“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了?”
我撇頭。
一旁是池塘,平靜沒有風浪。
白璟繼續說:“按照你的想法,你想怎麼複仇?下藥?還是直接殺害。”
我不想跟彆人交談這個話題,說:“如果你是勸我放棄這個執念的話,那麼我先勸你,死了這條心吧。”
白璟叫了一聲我的名字。
我回頭看向他,直直地望進他的眼底——像廣闊的深海。
即使我沒有見過真正的海洋,可是我娘從小給我講的故事有大海。
這讓我在此刻,產生了些許微妙的聯想。
他愣了一下,說:“死心?你怎麼知道我已經對你死心塌地了呀。”
我無語,翻了個白眼,直接離開。
一不小心,我踩到了個石子,差點一個釀蹌。
他趕忙過來扶助我,又手掌握拳,避免直接冒犯到我。
我穩住身形,鎮定地跟他道謝。
他聽話地鬆開了我的手,但神情落寞。
我心一跳,不知道為什麼心裡會有這麼奇怪的情緒。
為他的落寞而失落。
我將這一切歸根於,差點絆倒我的這個小石子。
所以臨走時,出於尷尬和泄憤,我踢了一下這個該死的石子。
石子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落入池中,水花四濺,打破了池塘原本平靜的池麵。
我走了幾步,但不知為何,有點於心不忍。
我假借著看池塘,用餘光看向白璟。
他低下頭,不知道在想什麼。
我隻好回頭轉身,催促他說:“你跟上呀。外祖父和外祖母還在等我們吃早餐。”
我說出口的話過於自然,讓我一瞬間有些驚愕。
他揚起笑容,快步跟上了我。
我轉身。
放慢腳步。
天氣漸漸冷起來了,外祖父和外祖母腰腿不好,我幫他們收拾田裡的活兒,又想起自己曾經在醫館看過的醫書,試著幫他們治治腰腿,做了一副藥膏。
我自覺並沒有太大的成效。畢竟我貼在自己身上,都感覺不到任何效果。
可是他們卻一股勁兒地說,有用,太好用了。
一傳十,十傳百。
望花畈的人們都聽說了我的“名號”,來找我治病。
我也隻有一點皮毛的醫術,小病可以看看。
眼睛發紅,用桑葉。
小兒啼哭,麵色發紅,用燈心草。
……
我積累著經驗,發膏藥給老人,又幫小孩看病。
莫名其妙,我就成了望花畈裡有名望的赤腳大夫。
有時候在外麵走走,也能聽見他們友好地說:“大夫,出來鍛煉身體呀。”
我朝他們揮手,說:“是。早上好。”
村民們的熱情,有時候會是孫二娘送給我的幾床大棉被,趙大爺拎著的幾袋大米,或者村長送的幾塊醃好的臘肉鹹魚。
有時候,也是拉著我的手,語重心長地說:“大夫呀,你現在已經老大不小了,也是到成婚的年紀了……你覺得,白璟那小子怎麼樣?”
我哭笑不得地說:“我現在的心思,還不在這上麵。”
他們誤會了我的意思,了然一笑,然後牽出自家的小子。
瘸腿的趙大爺說:“那就是沒看上那小子了?哈哈哈要不,你看看我家這小子怎麼樣?老實,可靠,家裡還有幾個田。你嫁過來肯定享福。”
頭經常疼的孫二娘說:“去去去,你家那小子不會疼人,比不上我家的。他喜歡你很久了,也很會心疼人。”
腰酸背疼的村長也參合進來,說:“我家那位才好哩,根紅苗正,熱愛生活。”
那幾個被拉出來的大夥子要麼羞澀地低下頭,要麼憨厚一笑。
我委婉地拒絕,說:“我現在更關心的,是你們的病什麼時候能好。你們健健康康的,才是最重要的。”
他們哈哈一笑,連聲誇我懂事。
幾個大夥子也不強求,隻是笑著說:“如果大夫,你遇到困難的話,可以找我們。”
我敷衍過去,一轉身就看見一臉幽怨的白璟,尷尬地咳嗽了幾聲。
很快,五年一次的廟會大典,緊鑼密鼓地逼近望花畈。
村民們肉眼可見地忙起來了,大家都在縫新衣服,曬新被子。
我在院子裡曬著草藥,曬著太陽。
外祖母一邊衲著鞋子,一邊說:“以前,這個廟會大典是一年一次。隻是因為這幾年世道不太好,才推成了五年一次。”
我翻著草藥,說:“人一直苦著,總得來點甜的,當個盼頭。”
外祖母歎了口氣,說:“想當年啊,我還穿著我阿娘縫的衣服,參加廟會。可現在,物是人非咯。”
一不小心,外祖母的針線被扯斷了。
她眯著眼睛找針眼,抿了一下線頭,可再怎麼穿也穿不進去。
我走過去,一下子就穿進去了。
她憐愛地摸了摸我的頭,喃喃道:“人啊……還是老了。”
我低頭,沒有說話。
廟會和普通的春節不太一樣。
普通的春節,是每個村子過每個村子的,大家互不乾擾。亂世當頭,大家也不敢互相串門,就怕路邊多了一具無名屍骨。
而廟會,是一個戲班子走過每個鄉村,在每個村子裡演上三天三夜。在那段時間,大家都不必拘束於不能串門的禁令。
他們跟著戲班子一起走,從村頭走到村尾,向每個見到的人賀喜。
賀的是,恭喜。
恭喜你我渡過了嚴寒。
恭喜你我迎來了暖春。
恭喜你我從亂世中存活。
恭喜,恭喜……
白璟很期待那天的到來,甚至還拐彎抹角地問我那天的安排。
我被他纏得沒辦法,隻好說:“沒有安排,為了你都空出來了。”
他不依不撓:“真的嗎?你沒騙我?”
我說:“要不你直接告訴我,那天要乾什麼吧。”
他喜笑顏開,但故作矜持地說:“你到時候就知道了。”
我總覺得,他的外在和他的內在反差太大。
外表看起來,他如同高雅冷漠的文士。
可內在,他卻說著土到掉渣的情話,舉止張揚。
他知道後,可憐兮兮地說:“你不會嫌棄我吧。”
我說:“嫌棄,這可太嫌棄了。”
他的眼睛暗淡下來。
我莫名於心不忍,於是補充了一句,說:“但不討厭。”
他的眼睛亮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