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應該沒倒在地上。
不疼。
我兩眼一黑,意識昏沉。
再次醒來,我看到的是陌生的天花板。
雪白色的,冷漠疏遠。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苦辣的中藥味。
我後知後覺,才想起這段時間經曆了什麼。
我現在在醫館。
“喲,醒來了?”那個臭脾氣的醫者聲音響起。
我才注意到,醫者也在我的旁邊,給我號脈。
“你也真是個人才。小小年紀這麼能忍,比忍者神龜還要忍者神龜。傷得這麼重,偏偏拖到這個時候才來看病。”臭脾氣的醫者也很毒舌,雖然說出的話,我一個字也聽不懂, “你知道嗎?為了救回你,我們兩人可是花了不少心血。”
我動了動嘴唇,最終隻能吐出幾個字:“對不起。”
“你不必自責。救死扶傷本來就是我們該做的事情。”抓藥人過來了,剜了臭脾氣醫者一眼,後者冷哼了一句,但沒有回嘴。
“定那個規矩,也是因為以前有人鬨事。”抓藥人歎了口氣,說,“再說了,我們也是要賺錢買藥材的。”
“行了行了,這段時間你就在這裡好好休息吧。”醫者打了個嗬欠,長袍一揮,帶動的中藥味也濃厚多了。
我小聲說:“謝謝。”
醫者已經離開了,隻拋下了一句話:“如果你真感謝我們,那麼你以後就不要受傷,少給我們這群醫護人士增添負擔。”
我聽不懂醫者的話,掙紮著想下床,卻被抓藥人摁回去。
抓藥人歎了口氣,說:“唉,沒事,她就那個脾氣。你就安心養傷吧。當時你進院子的時候,她離你最遠,但最快扶住了你。”
我掙紮的力度小了。
但自認為,他們是在嫌棄我。
我想回家。
抓藥人見我仍然在掙紮,一隻手摁住我,另一隻手抄起旁邊溫熱的藥碗,塞給我,說:“你這丫頭,勁兒還這麼大,看起來可以自己喝藥了。你現在就把這碗藥喝了吧。”
我接過藥,但沒有立馬喝,而是略帶拘謹地說:“我回家就把東西賣了,看看能不能換到錢給你們。”
抓藥人一愣,哭笑不得地揉了揉我的腦袋,說:“你這麼小,哪來的錢?還是好好養傷吧。”
我握緊藥碗,堅持著說:“娘說了,欠人還錢,天經地義。”
更何況,這六文錢還不是我的,是我撿來的。
這條命是我撿來的。
醫者陰陽怪氣的聲音又從門外傳來,說:“錢錢錢,命都不要了還要還錢。嗯,天生的牛馬。”
抓藥人顯然習以為常,提高音量,笑語盈盈地對外麵說:“她還隻是個孩子,你說的話她聽不懂。”
醫者沉默了一會兒,說:“藥喂好了嗎?你看一下草藥櫃裡有沒有哪些藥材快用完了。”
抓藥人說:“好好好,馬上來。”
我慌忙抓住抓藥人的衣擺,不讓他離去。
抓藥人愣了一下,然後悄悄地眨了下眼睛,說:“如果你想幫忙的話,或許可以去看看後院……但一切的一切都建立在,你的身體是健康的基礎上。”
我放下手,喝起了藥。
抓藥人快步走出去。
兩人的聲音毫不遮掩:“這是第幾個症狀了,怎麼這麼嚴重……啊?西城來的?這種情況還能偷跑出來?”
醫者的聲音很冷淡:“我們得趕緊把藥草給準備一下,藥方也得再完善,多準備幾個備選方案。”
抓藥人說:“我這邊沒問題,目前的情況並不會妨礙到後勤。就是你,彆把自己累壞了。”
外麵一陣兵荒馬亂。
我在床上躺了半個多月,才能勉強下床。
這半個月裡,醫者和抓藥人顯然非常繁忙。
他們幾乎沒有空閒的時間,吃飯吃到一半就要緊急接待前來就醫的病人。
白天,黑夜。
日複一日,醫館燈火通明。
有錢人花重金求救,沒錢的人也苦苦哀求。
不過,沒錢的人出了趟門,總能在石獅子附近找到了六文錢。
一開始,我隻是感歎命運的好心腸。
但後來,我下床康複散步,偶然碰見醫者拋著幾枚銅幣,像是無所事事般在門口溜達。
她趁彆人不注意,往石獅子門口旁邊隨便一扔,而後拍拍手掌,瀟灑離去。
我才明白,當初眷顧我的,並不是命運。
而是醫者和抓藥人。
命運才不會眷顧不幸的人。
隻有善良的人,才會眷顧不幸的人。
醫者仁心,我賭對了。
有時候,我在晚上疼得睡不著覺,總能聽見樓下的醫者崩潰地說:“草啊!不是說古人的智慧都是精華和濃縮嗎?為什麼連救病的單子都漏洞百出啊。”
但是下一刻,醫者又恢複成冷淡的聲音,說:“我核查出漏洞,找到解決方法了。”
抽屜開合聲,毛筆摩擦紙張聲,油燈芯發出的劈啪聲。
從沒有停下。
我心也莫名靜下來,就這麼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等我能夠正常下床走動的時候,醫者和抓藥人都像是才想起有我這麼一號人物在。
抓藥人說:“還是小孩子的身體素質好,這麼快就恢複了。”
醫者:“哼。”
抓藥人說:“還得是我們醫者大人醫術高超,能夠起死回生。”
醫者:“哼哼。”
他們的救命之恩我沒辦法報答,隻能幫他們搭把手。
比如幫他們看著曬在後院的藥材,防止鳥兒搗亂。
比如幫他們搬蘿筐,好讓下雨的時候不會讓雨水浸濕藥材。
比如,幫他們放置六文錢。
我一開始很顧忌橋洞裡的那群人,怕他們上來搶錢。
可是次數一多,錢在石獅子旁,而那群人仍蜷縮在橋洞的陰影中。
兩者涇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
明明他們眼睜睜地看著我放錢,卻一直無動於衷。
我很疑惑。
為什麼那群縮在橋洞裡的人,寧願為了路人搶得頭破血流,也不願意來這裡搶六文錢。
直到我看見當時欺負了我的人,一瘸一拐地拿著那六文錢走進了醫館。
醫者和抓藥人麵色如常。
醫者查看他的傷勢,再說了幾種藥。
抓藥人就去取。
瘸腿的人提著包好的藥後,出門,正好遇見我。
他麵色如常,朝我點頭。
我低頭,錯開與他對視。
我知道他為什麼又受傷。
他剛剛趕跑了想搶走石獅子底下那六文錢的小孩子們。
醫館會無條件地救那些拿著六文錢的人。
醫館不在乎來看病的人的身份地位,不在乎看病的人金錢權勢。
醫館隻看六文錢。
橋洞裡的人們,受了醫館的幫助,於是反過來保護醫館。
他們也是在保護那些窮困潦倒,但仍然在追求活下去的人們的權利。
我一方麵怨恨他們搶走了我的錢袋子,可另一方麵又同情他們的遭遇。
怨恨和同情在內心交融,就像醫者開完藥方後,讓我倒掉的洗筆墨水。
所以最後,我隻能說。
人,真是個複雜的生物。
醫者和抓藥人身邊也有幾個學徒。
我混進去,跟在醫者旁邊,也認識到了一點草藥,學到一點急救的知識。
醫者仍然對我冷嘲熱諷,但總是往我的飯裡多加一個雞蛋。
醫館自己也養雞鴨,但更多的是那些被救助的人,自發地提著自家種的糧食,養的雞鴨,撿的蛋,往醫館裡塞。
醫者總說:“救死扶傷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他們也不至於還這麼大的禮。”
她說這句話,是因為一個農民將家裡攢了大半年的大米全部運到醫館,鄭重地道謝。
農民說:“俺還嫌禮輕了。醫師啊,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比生命還要寶貴。”
他說完,就三步並作兩步地跑開,生怕醫者再把大米還回來。
醫者不擅長應對這種場景。所以她經常躲進病人住的廂房,借口治病。
抓藥人來應付這個場景。
他們人都很好。
抓藥人說,如果當時我拿錢進來時,醫者哪怕晚了半秒,我的頭就要受到更重的傷。
到時候,就算是神仙顯靈,也不一定能夠把我救回來。
我不知道神仙是否真能顯靈。
可我知道,在我心裡,他們兩人,是這個世界最偉大的神仙。
時光荏苒,轉瞬即逝。
仲夏進入了尾聲,每日院子裡的落葉多了幾堆。
醫者和抓藥人準備好了行李,抓藥人揉了揉我的頭,說:“小丫頭,來笑一個。趁我們現在還在這裡。”
我笑了一下,但有點忐忑。
抓藥人說:“真好看。你看,我就說,她絕對會笑,我賭對了。”
醫者說:“你作弊,又不是發自內心的笑容。這種不正當的手段也就隻有你這種人才能想出來了。”
我鼓起勇氣,問:“你們去哪裡呀?”
兩人動作一頓,對視一眼。
抓藥人說:“我們要去西城。那裡有瘟疫,比這裡更需要我們。”
醫者說:“跟小孩子說什麼?她又不懂這些。”
我懂。
西城,瘟疫,有進無出。
我抓住醫者的衣袖,急切地說:“那裡很危險,隻能進去不能出來。你們會死。”
我說著那裡有多麼多麼危險,希望醫者他們能回心轉意。
可是這次,抓藥人隻是認真地蹲下身,正視著我的眼睛,說:“你還小,不懂。我們醫生的使命,就是衝鋒在病傷的戰場上,和死神拔河。”
醫者也點頭,罕見地沒有否認抓藥人,說:“更何況,那裡確實需要新的支援力量。”
可是,死亡,這個詞太過沉重。
它意味著分彆後,永遠不會見麵。
我不想他們死亡。
我選擇沉默。
見我一直不放手,抓藥人說:“這樣,你願不願意跟我們一起去?”
醫者皺著眉頭,說:“她留在這裡就好了。不會有人欺負她的。”
有那麼一瞬間,我想答應。
跟著醫者一起救死扶傷,跟著他們兩個一起浪跡天涯,跟著他們兩個一起遠離這個殘忍的世界。
可是,我還要複仇。
我不能跟著他們一起離開。
理智瞬間占據了高位。
我緩緩鬆開了他們的手。
他們也不勉強我,隻是笑著說:“沒事,我們尊重你的選擇。”
我說:“謝謝你們,可是我還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醫者說:“還是謝謝你自己的求生意誌吧。”
抓藥人說:“不過,有機會,你可以試著走出去,看看外麵的世界。”
我沉默。
他頓了頓,說:“外麵的大海,山川,沙漠中的暴雨,海麵上的雲。世界是非常美好的。也說不定,我們會再次重逢呢。”
醫者難得溫柔,說:“不用擔心我們。聽說西城有連綿不絕的金黃色沙丘。習慣了南城的氣候,我倒要看看西北的戈壁灘到底長什麼樣。”
我沉默,說:“希望未來會有機會吧。”
我們送他們到了驛站。
長亭,柳樹,和被拴在欄杆,鼻尖噴著熱氣的棕馬。
紅日在慢慢降落,周圍被裹上了金黃的,帶有餘溫的陽光。
風吹過,一切歲月靜好。
我幫他們把東西掛在馬上。
醫者跨在馬上,沒有看我。
抓藥人遞給我一個手帕,示意我擦眼淚,也縱身翻上馬。
抓藥人又交代了他們的學徒,告訴他們關於醫館的安排。
醫者已經將常見的病狀整理成書,交給了我們。
他們迎著落日,騎著馬,轉了幾圈,最後朝我們揮手,說:“再見。”
我們說:“再見。”
他們毫不留戀地闖進了那輪血日。
馬蹄聲噠噠,輕快。
就在那輪血紅的落日即將吞噬他們的身影時,我朝著他們的背影喊道:“你們,一定要,平——安——”
回應我的,是紅日下更加歡快的噠噠馬蹄聲,和被風揚起來的沙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