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了一眼趙大叔消失的方向,而後回頭。
趙大胖子的爹娘真的很好,對他也真的很好。
但我不羨慕。
我知道,那是他的爹娘,不是我的。
我爹娘對我是最好。
我推開家裡的院子。
梔子樹下的木搖椅上麵落了幾片葉子,昨晚的雨水已經被曬乾了,此刻被風吹得晃蕩。
爹很喜歡蜷縮在這把椅子上吹風,儘管這把椅子是娘為我定製的。
他坐上去,就像是騎著小木馬的大塊頭,每次搖晃的時候,木椅都會承受不起他的重量,發出“咯吱咯吱”的叫聲,被我嘲笑,他也麵不改色地繼續吹風。
樹的前方是雕花木窗,打開的,應該是被風吹開的。
娘很喜歡這個窗戶,說:“窗前一定要有樹。”
於是爹就種了一棵梔子樹。
每逢梔子花開的季節,娘就會把窗戶打開,那陣清香輕快的花香就會湧進我們家,伴隨著我們的每個黑夜安心入睡。
我走進曾經的家。
現在隻是空蕩蕩的房子。
廚房的粥已經涼透了,廂房裡的被子還被整整齊齊地疊好,床單上沒有一點褶皺,一切都是我離開時候的樣子。
物是人非,它們的主人已經不在了。
我鼻子一酸,眼淚也差點落下。
被我刻意拋擲腦後的悲傷,叫囂著衝破我的鎮壓。
我甩了甩腦袋,嘗試將這些雜念拋出腦後。
追憶並不是我現在應該做的事情。
我現在要做的,隻有一件事。
複仇。
複仇的前提,是我必須活著。
我現在連呼吸都帶著疼痛,幾乎感覺不到左手,腳好像也有點問題。
還好,我記得離我家不遠處的小巷子,裡麵有家醫館。
我揣著懷裡的錢袋和燒餅,猶豫片刻後,將燒餅放在家裡。
離開時,我將家門重新鎖好,再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右手緊握著那個錢袋,朝著醫館的方向前進。
我的內心有些不安。
去醫館的必經之路,要穿過一個橋,橋上不允許人通行,橋下是流浪和孤寡之人的常住之地。
今年意外大旱,水位下降。那條所謂的河已經乾涸了。許多人紮堆在那裡,不知生死。
他們經常會搶路過的人的錢。
不過我身上臟兮兮的,看起來也跟他們沒有區彆。
希望他們不會盯上我。
我一閉眼,衝進了橋底的陰影之中。
一進去,我便有點後悔。
橋底的人很多,大多橫躺著,我無從下腳。
我想加快腳步,但客觀上並沒有快多少。
目前的體力已經不足以支持我繞路了。
幸運的是,他們隻是橫著眼睛撇了一眼我,而後又收回目光,閉目養神。
我鬆了一口氣,心裡慶幸。
可下一秒,我不小心被一條腿絆倒,身體懸空,而後摔倒在地。
五臟六腑再次被衝擊。
我隻覺得自己的聲音像是被某種神秘的力量往下一扯,大腦一瞬間空白,密集的疼痛便再次浮現出來。
“額……”我痛苦地抽氣,抽氣隻會加重我的疼痛,可我控製不住。
這完全是身體下意識的反應。
“喂,你這小鬼,怎麼不看路?”那個絆倒我的人非常不爽,眼睛卻盯著我手中的錢袋子。
“對……對不起。”我蜷縮成一團,隻能低聲道歉。
“道歉有什麼用?賠錢!”
我意識到他是故意的。
可我有傷在身,經不起折騰。
我隻能小聲地說:“您放過我吧……這是我的藥錢,我還要去看病。”
旁邊有人注意到了我們,視線不懷好意。
“走了我們的路,就得交過路費。”
“就是,我們管你是藥錢還是其它的。這是我們的規矩。”
我下意識壓住胸口,硬硬的平安鎖隔著粗布也硌手。
還好我把它放在了衣服裡麵。
至少目前不會被人發現。
他們還在“勸說”我,聲音越來越大,人也越來越多。
縱使心裡有千萬分不甘,我知道,手上的錢袋子,是保不住了。
如果我輕易地將錢交給他們,他們便會起疑心,認為我還藏著其他的錢,從而搜刮到我的平安鎖。
我不能丟掉平安鎖。
我顫抖地將錢抱在懷裡,說:“求求你們,行行好,放過我吧。”
他們笑成一團,沉悶的氣氛一掃而空。
他們生活不如意,尤其是在皇權不穩的內患之下,連能不能活到第二天都是未知的。
躺在橋底下,能活一天是一天已經成了他們的人生信條。
因此折磨彆人,看彆人的痛苦,就是他們每日為數不多的樂趣。
“你這丫頭,是自己交出來,還是要我們動手?”那個絆倒我的人視線一直黏在我的錢袋子,就算我儘力用身體擋住它,視線也甩不掉。
“你們都有菩薩心腸,求求你們放過我吧。”我跪在地上,聲淚俱下,“我真的好痛。”
那些人之間,有人於心不忍,撇開目光不看我。
誰都不忍心看著一個傷痕累累的八歲孩童的苦苦哀求。
他們有善心。
但是因為善心而放走自己存活的希望,那是聖人。
他們隻是普通人。
那個絆倒我的人閉上了眼睛,語氣卻是惡狠狠的:“你趕緊交出來,這樣我們還能看在你識相的份上,之後不會太為難你。”
我要等的就是這句話。
所以我抽泣著,忍痛將錢袋子遞給他們。
絆倒我的人沒有接過袋子,但收回去了腳。
我把錢袋子放在他的腿邊,掙紮著爬起來。
沒人攔我。
我一瘸一拐地往前走,穿過了他們。
但是這條路還長。
路的儘頭有一個瞎子,算命的。
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從他旁邊繞過去。
我害怕。
害怕驚動他。
我除了平安鎖以外,已經身無分文了。
我不想被訛上。
可是有些事情,你想繞開它,它卻會死皮賴臉地纏上你。
那個瞎子叫住了我,精準地抓住了我的手碗,說:“喂,你就是那個天煞孤星吧。”
他說的話實在是不討喜。
我抿住唇,不想搭理他,使勁地想要掙脫他。
可是他還是一股腦地說:“我算到了,肯定是你。”
我說:“我沒有錢,所以你不要給我算。”
他說:“我樂意給你算,我也不收你的錢。”
我深深地感到無力,於是敷衍說:“好,你說吧。反正你說得再多,我也不會相信。”
他說:“你命途多舛,未來大起大落。”
我說:“這個世道,沒人命途不會多舛。”
他說:“你未來如何,會取決於你現在的一念之間。”
我說:“你現在的一念,是取決於你的過去。”
他說:“如果你繼續走這條路,你很可能會經常在死亡的邊緣徘徊,甚至付出慘重的代價。”
我說:“機緣常常與危險相伴。隻要能達到我的目的,我願意付出所有,甚至是生命。”
他沉默了很久,然後說:“孩子,奉勸你一句話吧。有些事情,你要學會放下。”
我說:“我隻知道,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
也許是我油鹽不進,那個瞎子深深地歎了口氣,揮手示意我離開。
我說:“您不繼續勸了?”
他說:“我看出你心意已決。”
他鬆開了我的手,回到了原來的地方坐著。
我說:“你口才挺好的,做個說書人也能活,何必靠騙人為生呢。”
他說:“我說的都是真的,可是你都不相信,饒是如此,我也勸不了什麼了。”
我遲疑地說:“你……把我抓住,隻為了說這個?”
他沒好氣地說:“本想拉一個人,告訴她,回頭是岸。可是,她不願意回頭,過著安穩的生活。我能怎麼辦。”
他猶豫了片刻,又說:“你一生中,會有三次生死大劫。第一次在你八歲,第二次在你十三歲。第三次,在你二十三歲。挺過去了,那麼你日後定能飛黃騰達;挺不過去,那就……”
我摸不著他的想法,最後隻能小聲地說:“謝謝。”
他愣了愣,然後低下頭,像是在思索著。
我抬腳離開,走時,聽見他在我身後說:“你……算了,就祝你日後平安吧。”
我的腳步一頓,隨即繼續前行。
過了那個橋,剩下的路終歸是順利太多了。
我來到醫館門口,門口有個小牌子:問診開藥,一律六文錢。
我口袋裡沒錢,可是我還是抱著賭一賭的態度,進去了醫館。
我賭醫者仁心。
賭失敗了。
雖然他們看著我身上的傷,全部都嚇一跳,麵露不忍,但是他們都很堅持自己的原則。
臭脾氣的醫者坐在椅子上,也不拿正眼看我,隻是謄抄著藥方,冷漠地說:“六文錢,一文都不能少。”
“我沒錢……能不能通融一下?”我哀求道,“我可以為你們乾活兒,做事情。”
“你都重傷成這樣,幫我們做事也是累贅。”醫者奮筆疾書,但還有心神分給我,跟我說話。
旁邊抓藥的人清了清嗓子,說:“不過,有的人雖然受傷了,但是說不定命運會眷顧著他們呢,比如在門口的石獅子旁邊……”
“咳咳。”醫者警告般地咳嗽了幾聲,向抓藥的人投向威脅的眼光。
抓藥的人在嘴旁邊做了個拉拉鏈的動作,舉起雙手,示弱求饒。
醫者“哼”了一聲,不再說話。
他們不再理我了。
我隻能回去,將阿娘的首飾都賣掉。
就是不知道木釵能值多少錢。
我挪動著身體,慢吞吞地離開了醫館,餘光中撇到了站在門口的石獅子。
抓藥人的話在我耳邊晃蕩。
我突然意識到了什麼,連忙跑過去檢查著這兩頭石獅子。
左邊的石獅子腳底下,有三文錢。右邊的石獅子腳下,也有三文錢。
剛好六文錢!
命運果真會眷顧不幸的人。
我喜極而泣,緊緊攢著這六文錢,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撐著我跑回醫館。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淚水止不住地向外傾瀉,像是斷了線的珠子。
我隻能邊跑邊哽咽地說:“我……我有六文錢了。”
幾乎是我剛踏進醫館的那一刻,我渾身的力氣就卸掉了。
雙腿發軟,我隻感覺視線模糊,眼前的世界像是布滿了閃著銀光的星星,身體也不受控製地向前傾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