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失去了所有的力量,合上眼睛。
黑暗如潮水般吞沒了我。
我聽見彆人說,剛剛的那個女人姓遊,是丞相府的二小姐,是太子妃,未來的皇後。前段時間落水,醒來後就與以往判若兩人,不再溫婉得體,而是暴虐成性,甚至參與了皇室的鬥爭。
我聽見彆人說,她像是能預卜先知,提前知道了很多的事情,比如西城的瘟疫。可是她卻並沒有提前派人去治理瘟疫,而是將西城提前封鎖,所有跑出來的人,無論是健康的還是染病的,一律殺死。
所有想違抗她的人,在接觸她後,都叛變,被招安了。
我聽見彆人說,她殺了很多眼睛漂亮的女人,殺了很多的姓氏相同的男人。可無論是現在的皇上還是太子,他們都默許了她的行為。
“沒辦法咯。天無天法,王無王法。誰讓我們是最低賤的人呢。”
由娘的死亡引發的討論,以他們的歎氣聲而結束。
人群中忽然一陣騷動。
我感覺到豆粒大的雨水砸到我的眼眶,冰涼的寒意讓我渾身一顫。
“快回家,快回家下大雨了。”人群熙熙攘攘,慌亂地躲著突如其來的瓢潑大雨。
我沒有動彈。
大家都回家,但我已經沒有家。
大雨將我打得千瘡百孔,耳邊是密密麻麻的打鼓聲。
雨水的冰涼像是具有某種魔力,能夠讓我暫時從疼痛中抽身出來,又或者是悲傷和痛苦全部隨著四處流散的流水一起遠離我的身體。
我隻覺得好累,好冷,好累,好冷。
累,
冷,
冷,
冷
……
我是毫無依靠的浮萍,是被折斷了翅膀的困鳥,是斷了線的紙鳶。
昏昏沉沉的我,任由雨水的鞭刑處置。
思緒逐漸消散,逐漸蔓延,想從傷痕累累的身體裡離開。
那就離開吧。
那就讓流水帶走我的疼痛吧。
那就……
在半夢半醒間,耳邊傳來了細碎的腳步聲,聲音越來越大,停在了我的耳邊。
過了一會兒,我隻感覺到胸口一輕,有個東西從被取走了。
我胸口上的東西……
平安鎖!
我頭腦瞬間清醒,睜開雙眼,趁著那個人還沒有收回手,抬手緊緊抓住了他的手腕,執拗地,一字一句地說:“把,它,還,給,我。”
那個人被嚇了一個哆嗦,手中的東西也直接撒開,他一對上我的視線,就像是看見了驚世駭俗的東西喃喃著:“詐……詐屍了。”
他尖叫一聲,直接甩開了我的手,頭也不回、屁滾尿流地離開。
我則被重重地摔回地上。
那枚平安鎖就在離我幾米之外。
身體像是被打亂了一樣。疼痛折磨著我的神經。
左手已經麻木了,五臟六腑像是有烈火在灼燒,腿也不聽我的使喚。
我隻能伸出右手,吃力地想夠到那枚平安鎖,像一條離岸的,苦苦掙紮的魚。
平常幾秒就能做到的事情,我花了大半個時辰,終於摸索到那枚硬硬的物品。
我順了一會兒呼吸,攤開手心,將它舉在眼前。
在浩瀚的藍天下,銀色的平安鎖輕輕晃蕩,很是愜意。
我看了它幾秒後,將它重新掛在我的胸前。
在地上躺了一會兒,恢複了一點力氣,才撐著身體,慢慢地坐正。
天空湛藍,陽光明媚。
我身上的衣袍半乾半濕。
我在這裡躺了一個晚上。
也還好昨晚下了大雨,沒人注意到我這具“屍體”,也算是不幸的萬幸了。
我做好了心理建設,看向昨天娘死去的地方。
娘的屍體已經被處理了。
昨晚的大雨已經洗刷了殘留的血跡和肉,現在隻能看出那個地方的顏色,比周圍深一點。
剛剛來拿平安鎖的人,想必也是和我一樣,無所可依的孤兒。
可能他也想用我胸口這枚做工精細的平安鎖,換取些許天能夠飽腹的銀兩。
隻可惜,這是我爹娘留給我的,最後一個東西。
我察覺到在一些隱秘的角落,有幾雙眼睛虎視眈眈地看著我。
我明白,他們是在判斷我是生是死,在暗中打量著我的價值。
無爹無娘的孤女,要麼就牙子綁走,從一個悲哀的處境賣進另一個悲哀的處境,要麼就直接為了活命,淪落進青樓。
我不能如他們所願。
娘說了,不到萬不得已,絕對不要將自己出賣給其他人。
我的神智愈發清晰,手臂一動,就疼得像是有蟲子在裡麵到處撕咬。
我不能表現出自己的病弱。
我強撐著身體,勉強站起來,一步一步地走著,慢慢適應著身體上的疼痛。
既然上天沒有在那個雨夜將我的性命帶走,那麼從今往後,上天便再也無法拿走我的性命。
所有人都說,她身份高貴,她預卜先知,她什麼都會。
可是,那又怎樣?
我爹被問了名字後,就被她當眾賜死。
而我娘,則隻是戴了朵紅花,不小心與她對視。
我不在乎什麼是榮華富貴,什麼是權力地位,什麼是太子妃,什麼是天子。
我隻知道一件事。
殺人償命。
我要讓她付出慘痛的代價。
我願意為此賭上我的生命。
我在人多的集市裡慢慢地走著,身後那些陰暗的視線一直黏在我的身上。
現在的我若是直接回家,隻有被打包賣走的選擇。
可我也不知道我能去哪裡。
一股誘人的香味讓我思緒混亂。
當我回過神來的時候,我已經來到了趙嬸的燒餅攤了。
一直忙碌的趙嬸看見了我,眼裡劃過一絲意外,連忙招呼著我進來,給我塞了一個燒餅。
燒餅熱得燙手,冒著熱氣,隻是看一眼就讓人垂涎三尺。
我咽了一下口水,這才察覺到自己早已饑腸轆轆。
“吃吧,孩子。”趙嬸用袖子揩了一下額頭上的汗,掀開了鍋,說,“你爹娘的死……你不用太自責。那個瘋女人隔三岔五就會整這些幺蛾子。可也不知道為什麼,現在居然跑到我們這個小城裡亂來。”
我沒說話,隻是狼吞虎咽,大口大口地吃著燒餅。
趙大叔從後廚進來,看見我,也有點意外。他回後廚搗騰片刻,再次出來時手裡拿著一個瓷碗,盛了熱水,遞給我,說:“慢著慢著。你這孩子,都噎出了眼淚。”
“沒事的,謝謝叔。”我隨意用袖子擦了眼淚,口齒不清地說。
當我進了這家燒餅店的時候,門外那些窺看我的視線少了很多。
我有些心安。
趙嬸隨口一提,說:“那個,要不,今晚你就在我們這裡吃口飯?”
我一愣,餘光中看見了趙大叔的臉色不太好。
“孩子他娘,你跟我過來一下。”趙大叔咳嗽了一聲,進了後廚。
趙嬸歎了口氣,掀開後廚的簾子進去了。
他們的聲音雖然克製,但是還是一字不漏地落入我的耳朵裡。
趙大叔說:“咱家那幾個娃,就已經夠吃飯了。你知道現在這是什麼情況。再加一張嘴,可能真的不行。”
趙嬸說:“她娘讓我看著她。”
趙大叔說:“她娘雖然跟你是好朋友,但是,你也並沒有養她的義務。”
短暫的沉默後,趙嬸說:“她才八歲。”
趙大叔說:“八歲也是懂事的年齡了。況且,橋東底下那個算命的,說這個女娃是天煞孤星,專門克身邊的人。”
趙嬸沉默。
趙大叔說:“如果是前幾年,咱肯定能養得起,可是現在……咱娃也是娃。”
趙嬸說:“我可以少吃點。”
趙大叔歎了口氣。
他們的話就到此為止。
我垂眸,手中的燒餅依舊滾燙。
兩人再次回來時,趙嬸刻意低下頭,沒看我和趙叔,說:“我們商量了,今晚你就留在我們家吃吧。”
趙大叔的臉色很僵硬,但沒多說什麼。
我搖頭,笑著說:“謝謝叔叔嬸嬸,今晚我就不在你們家吃了。”
趙嬸微愣,看向趙大叔。
趙大叔也愣住了。
我繼續說:“今天的這個燒餅很好吃。我也會想辦法把錢還給你們的。”
趙嬸不讚成地皺眉,說:“你這孩子,哪裡能賺到錢?”
“這個燒餅是送你的,你不用還。”趙大叔說,“我們不是那種會占小孩子便宜的人。”
我笑了一下,搖頭,堅持著說:“謝謝叔叔嬸嬸。不過我會想辦法的,我等會兒還要回家。再怎麼著,我還可以去投奔我的外祖父和外祖母。”
趙大叔沉默片刻後,說:“你一個女娃回家,太危險了。我等會兒送你回去。”
趙嬸背對著我,一個勁兒在攤著燒餅,抹著眼淚。
趙大叔見狀,朝趙嬸走去,幫她攤燒餅,說:“孩子他娘,你離火爐太近,會被煙嗆出眼淚的。”
趙嬸捂住眼睛,聲音有點顫抖,說:“沒事。我就想看看這餅有沒有攤好。”
她繞開趙大叔,去收錢的木櫃子裡翻找了一會兒,拿出來個錢袋子,給趙大叔,說:“你送完她後,早點回來……順便再買根糖葫蘆吧。兒子他好久都沒有吃,最近也很用功。”
趙大叔沉默地接過袋子。
趙嬸說:“你知道我的意思。”
她推了一下趙大叔,又遞給他了一樣東西。
我隻是用餘光打量著他們的動作,慢慢移動到門口。
趙大叔叫停了我,帶我離開。
多虧了他,那些盯著我的視線逐漸移去。
我推開家門,鄭重地向趙大叔道謝:“叔,謝謝您。”
“等會兒。”趙大叔將那個錢袋子遞給我,還有一捆厚厚的燒餅,說,“這個你拿著。”
“我?”我驚愕地看著那個錢袋子,但搖頭說,“不,趙叔叔,是我還欠了你們的錢。”
趙叔叔以強硬的態度將錢袋子塞進我的口袋裡,後退幾步,說:“這個袋子是你娘送給你嬸的,想來想去,還是給你比較合適。”
我說:“但是袋子裡還有錢。”
趙大叔說:“這是叔和你嬸的一片心意。看在你娘和你嬸的交情份上,就不要拒絕了。”
我還想說些話,趙大叔卻扯開話題,跟我道彆,說:“你趙叔突然想起,還沒去買糖葫蘆。現在就先走了。等會兒回去晚了,你嬸兒還得嘮叨我好久。”
他邊說著,邊迅速離開,像是生怕我又將錢塞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