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一股梔子花的味道席卷而來,有人從背後抱住了我。
是娘。
“好了好了,娘不逗你了,彆哭了。”娘溫柔的聲音從我頭頂上傳來,她輕輕拍著我的背,像是往日哄我睡覺那樣,“娘在呢,怎麼把自己弄得這麼狼狽?”
要是現在真的是夢就好了。
我呆呆地站起來了,看著毫不知情的娘。娘臉上仍然洋溢著幸福的笑容,朝我背後張望了一下,裝作不在意地問:“你爹呢?”
我沒忍住,撲進了她懷裡嚎啕大哭,好像這樣就可以將我心中的萬千委屈全部抒發出來,全部宣泄出來。
舊淚痕乾涸了,扯著臉痛,很快就被新的淚痕遮蓋。
我的淚水打濕了她的衣襟。
娘以為是她開玩笑過了火,手忙腳亂地安慰著我,說:“好了好了,娘不逗你了。看你一直都是小大人的樣子,還以為你很成熟了……我猜你爹又是去買簪子了吧。哼,這家夥,從來都隻會這一招……也不知道給自己買點東西。”
“娘……娘……”我隻是一邊又一遍喚著娘,上氣不接下氣地、祈求般地說:“娘,求您了,彆離開我,好不好。”
“好好好,娘發誓,娘一定不會離開你的。”娘笑盈盈地比了個4,從口袋裡掏出了一個銀製的平安鎖,掛在了我的胸口,說,“本來想著你生日再給你。可看見你現在哭得這麼慘,現在就給你了。”
我慢慢止住了淚水,眼睛依舊腫熱,忍不住抽噎,低頭看著胸口的這個平安鎖。
銀白色的祥雲樣式的平安鎖,花紋細膩,沉甸甸的。
我們家,是絕對買不起這種平安鎖的。
我看向娘,原以為娘會說這個多麼多麼昂貴,她賣了多少枝花,而爹乾了多久的活兒,才能買到這麼一枚小小的精致的平安鎖。
可是娘沒有。
“這可是我和你爹一起送你的。”她隻是笑笑,摸了摸我的頭,說,“你要相信,爹娘會一直愛你,一直保護你。”
我抬頭,望向娘。
娘的眼睛漂亮明媚,就像是清澈的天空。
而現在,這個澄澈的天空隻裝了一個小小的我。
“我們願意用自己的生命,來保護你。”娘笑眯眯地說,“所以,不用擔心,我們絕對,絕對,不會扔下你不管的。絕,無,可,能,拋棄你。”
她在我的額頭上烙下了一個輕輕的吻。
那股清雅的梔子花香味也隨著她的離去而消散。
我剛想說話,可是娘就立馬奪過了我手中的山茶花,彆在耳邊,問:“好看嗎?”
“……好看。”我的嗓音沙啞,略帶著哀痛。
“我早就看到你拿著這朵山茶花了。”娘沒聽出來,隻是擺了幾個姿勢,笑意從眼角蕩開,說,“花非常漂亮,我非常喜歡。你爹肯定也很喜歡。”
我剛想說爹的事情,可是餘光中看見了那個飛舞的紅紗,心猛地一沉。
我低頭,錯開與那群人的視線,拽著她的袖子,低聲哀求說:“娘,我們先回家,好不好?”
娘的臉一下就垮下來了,她深深地歎了口氣,蹲在我麵前,認真地說:“娘今天還剩下幾枝花,得先賣完才行。”
“娘,今天就不要賣了,好嗎?”我略帶哭腔。
那頂捆著紅紗的轎子已經出現在了城門,正向我們走來。
我想帶娘離開這裡。
“那不行。”娘溫柔但堅定地拒絕,“娘也要賺錢,要為我們的家做出貢獻。”
“喂,那個戴紅花的,過來。”
一道懶洋洋的聲音響起。
我聽出了是誰,臉色瞬間煞白。
我慌忙抓緊娘的手,然而娘的表情有一瞬間凝重,很快恢複了原本的溫柔。
“喂,那個戴紅花的,說你呢,快點啊。”
那道聲音不緊不慢地催促著,向我們來。
我娘不動聲色地將我護在身後,推給了隔壁攤燒餅的趙嬸,小聲地說:“嬸,你幫我看一下孩子,彆讓她到處亂跑了。”
我四肢僵硬,呼吸急促,看向了噩夢的來源。
那個女人依舊坐在轎子上,四周的紅紗舞動,她隻是低著頭,玩著華貴的金釵。
我娘反手從蘿筐裡執起一枝含苞待放的花,像往常那樣,笑吟吟地問:“這位客人,要買一枝嗎?隻用二十文錢。”
那個女人沒說話,她周圍的侍女向前走了幾步。
“大膽賤民,竟然敢佩戴紅色的花。你知不知道,紅色是咱們太子妃最喜歡的顏色。你也配戴紅色的花?”
娘的臉色瞬間慘白。
“娘……”我想衝上前,被趙嬸拉住了。
她的手就像是老鷹的爪子,狠狠地將我這個小雞仔攥在手裡。
“你小,還不知道。轎子上的那人,是咱平民百姓惹不起的。”趙嬸用氣音說了這些話,歎了口氣,“你娘今天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太子妃這時候有空了,抬眸看向了娘。
娘一直保持著拿著花的動作,笑容也保持著不變。
娘可能以為,她遇上了挑剔的客人。
太子妃明明也是在笑,然而那種笑容陰冷,就像是伺機而動的毒蛇,令人後脊發寒。
她點了一下扶手,抬轎子的人蹲下。
太子妃施施然地從轎子下來,勾起了娘的下巴,眼神冰冷,但是卻帶著笑容,說:“你這雙眼睛,還挺特彆的。”
娘沒有說話。
“你就是傳說中的那個,眼睛最好看的女人吧。”太子妃冷笑了一聲,手的力度加重了幾分。
娘吃痛,倒吸了一口冷氣。
太子妃掃了一眼眾人,所有人都在假裝自己很忙,用餘光來觀察太子妃這邊的情況,可是沒有一個人敢上前阻攔或者出手。
現在身處於亂世。就算現在皇權動蕩,人們用腦子也能想到,為了一個人跟一群人作對,不值得。
太子妃滿意各位的審時度勢,緩緩說:“眼睛是很好看,也不枉費我特地找你。”
我直覺娘遇到了危險,費勁全力想從趙嬸的手中逃出去。
趙嬸被我連帶著差點一個釀蹌,而後把我的嘴狠狠地堵上。
我張口就想咬她,趙嬸提前預判到了我的想法,抄了張布塞進我嘴裡,她惡狠狠地說:“你這麼做,隻會讓你娘死得更快。”
太子妃笑了一聲,她的手在娘的眼睛流連,而後停在了那朵山茶花的地方。
娘彆過腦袋,說:“這花……這花不能賣,您可以買點彆的。”
“大膽……”
“慢著。”
侍女的花還沒有說完,就被太子妃打斷了。
太子妃將山茶花直接抽出來,扯斷一團發絲。
娘被痛得渾身一顫,但是硬生生地忍住了。
“很好,很有骨氣。”太子妃欣賞著娘的落魄,將山茶花扔到地上,說,“那就賞你,剜掉兩隻眼睛,和像山茶花一樣美麗的心臟吧。”
“你眼裡還有沒有王法?”娘不可置信地看向太子妃,仿佛眼前草菅人命的命令前所未聞,“天子犯法,都要與庶民同罪。”
“哈哈哈,看起來,竟然是讀過書的。”太子妃仍然笑眯眯的,“隻可惜,這個世界,向來是強者製定規則,而弱者遵守規則。天子要與庶民同罪,說明天子是弱者。”
我身體放軟,見我不再反抗,趙嬸也放鬆了她的桎梏。
趁此,我衝破了她的控製,抽出嘴裡的抹布,而後衝向娘。
“你這女娃……”趙嬸的聲音有些驚愕。
我的心裡有著前所未聞的惶恐。
一種從未有過的預感在我身體裡紮根蔓延。
我無法阻止,但我直覺不想它發生。
我害怕,我娘也在我的眼前,像爹一樣死去。
我握緊拳頭,掌心的疼痛滋潤著我內心深處的悲哀。
如果死亡是人的宿命,那麼在這個時候,跟爹娘一起接受宿命的安排。
也算不算是一種與家人團聚的坦然。
娘已經被控製,架起來了,那個可怕的劊子手,腰上彆著的銀刀血跡還沒有乾。
我不敢想象,沒有爹娘的日子。
我從人群的縫隙中穿插著,就像娘在夜燈下,縫衣服的繡花針。
人群被我的推搡驚起了一波又一波的疑惑聲。
我顧不得看其他人的反應,我隻能拚命地希望我跑快點,再快點。
可也許是剛剛的行動太大了,我驚動了一個離我最近的侍衛。
他發現了我,長臂一撈,將我拎起來,皺眉道:“哪裡來的小屁孩。”
我著急得在空中撲騰著,抓住了他手臂後,狠狠地咬了一口。
那個侍衛吃痛放手。
我掉到地上,手發出清脆的“哢嚓”聲,關節像是被劇毒的毒蛇咬了一般劇痛。
我隻是短暫地換了一口呼吸,翻了個身從他的□□鑽過去,衝向我娘。
“快,攔住這個發瘋的死丫頭。”
我身後兵荒馬亂一片。
我不在乎,我眼裡隻有我娘。
娘震驚地看著我,那雙清澈得宛如天空的眸子睜大了,眼底還有一道銀白色的光。
而我在奔跑,在拚勁全力靠近娘。
那個瞬間被拉得非常漫長,我想了很多。
娘承受了十個月的陣痛,甚至為了生我壞了身子,落了病根,以後都生不了孩子。
街坊鄰居都在遺憾我娘生的是個女娃,以後也生不了男娃。
娘不想讓我聽到這些流言蜚語,而且一遍又一遍地告訴我,她愛我。
娘不怪我,她愛我。
那麼我此時,為娘擋下這幾刀,甚至付出自己的生命,這是不是就足夠告訴娘——
我也愛你,就像你愛我一樣。
風急速劃過我的耳朵,娘離我越來越近,那把刀也在逐漸下落。
可就在我差一點抱住了娘的那一瞬間,就在我差點觸碰到了那陣明媚清雅的梔子花香時,我感覺到我的側腰一陣劇痛,身體極速地騰空,而後像被動靜驚起的野鳥一般,朝一旁飛去。
如果我真的是鳥的話,我就可以帶著娘,飛離這個可怕的地方。
可我是懸崖邊被風吹落的石子,無力地下墜,砸在了堅硬冰冷的青磚石上。
發出絕望且無力挽回的碰撞。
“這個小兔崽子跑得可真快,還好一腳就能把她踹飛。”
“真是個瘋子。你認識她嗎?”
“……不認識。”娘的聲音很冷淡,“她是我們這條街上,出了名的瘋丫頭。瘋瘋癲癲的,和乞丐沒區彆。”
我喘著粗氣,渾身像是散架的零件,手不是手,腳不是腳,五臟六腑全部都被揉皺成均勻的肉丸。
哪裡好像都疼,哪裡好像都不應該存在。
我說不出此刻的疼痛是在身上,還是在心裡,抑或是兩者都有。
我隻知道,我動不了了。
我沒有救下娘。
酷刑並不會對這個小阻力而心軟收手。
也許是想起我還在,娘被活生生地剜了雙眼,但還是咬住下唇,滿口鮮血,將所有痛苦的聲音咽進肚子裡。
我扭頭看向娘,費力地向娘伸手,可是我好痛,努力了半天也隻能動動離娘最近的那根手指。
“娘……”我的氣音細若蚊蟲,又帶了點哭腔,身邊的人誰都沒有聽到。
可是娘好像聽到了。
我看她朝向我,費力地抬起手,在臉上摸索了幾遍,才成功遮住自己空洞的,流著鮮血的眼眶。
手能遮住眼眶,卻遮不住流出的觸目驚心的鮮血。
血跡蜿蜒前行,流進了她的嘴裡。
她的嘴巴張開,又合上,做了幾個口型。
縱使淚水模糊了視線,我也能看出那幾個字是什麼。
娘,和,爹,都,愛,你。
“噗呲”一聲,熟悉的,刀子紮進身體裡的聲音。
刀子帶著血,從身體裡拔出來。
四濺的血線,就像那個女人轎子上的紅紗,又像是汲取娘身上的養分,從娘傷口上紮根而出的血紅色枝乾。
銀刀就是那朵欲說還休的花苞。
令人作嘔的花苞。
娘已經不再動彈,胸口已經被掏空了一個洞。
太子妃高高在上,給了侍女一個眼神。
侍女走上前,撿起那朵妖豔的山茶花,在剛剛的插曲中已經被踩得亂七八糟了。
她將那朵花放在了娘身體裡的缺口中。
“這下就沒問題了。”太子妃滿意地笑笑,上了轎子。
轎子再次啟程,離開。
這個世界再次寂靜,黑暗。
我躺在冰涼堅硬的石磚地上。
血腥味是我逃不出的牢籠,身體全部部位的陣痛是捆住我的枷鎖。
周圍的人井井有條地坐著自己的事情,好像剛剛的一切隻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插曲。
世界照常運轉,不會為任何人停下腳步。
隻有我知道,這個世界多了一個無爹無娘的孤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