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目光像無波古井裡倒映的一汪月,既深邃,又清亮,帶著逼人的氣勢。
唐拴在他的注視下,不由緩緩低下頭,腳尖碾地,打起了退堂鼓。
但也許隻要他再堅持一下下,便能發現眼前人的異樣。
對於一個乍然衝到跟前的陌生人,他的目光過於平靜了。可平靜之下——
又有激蕩起伏的小漩渦,也有隱秘的情感如暗流一樣湧過。
秋高氣爽,晚來風急。火舌舔舐著煙絲,很快就蜿蜒出一截餘灰,雪花一樣簌簌落在這哥們鞋麵上。他似驟然被燙醒了般,撇過頭,若無其事地將煙摁滅,把頭盔往唐拴懷裡一丟,揚揚下巴——
“上車。”
“去哪兒?”
車是好車,但他抽的煙,卻實在算不上好。
藍狼,七塊五一包。
寧桓抽的是一百一包的蘇煙鉑晶,連唐建國進城後都逐步進階為三十六一包的利群陽光。
唐拴不抽煙,但耐不住他爹是個老煙槍。
他總是很積極地替唐建國跑腿,賺買煙剩下的零錢。
他記憶力好,打小就趴在這家、那家的玻璃櫃台上左瞧右看,對各種香煙的品牌報價如數家珍。
理智告訴他這個人矛盾重重,有諸多疑點。但感性上——
他接過那人丟來的頭盔,迷迷瞪瞪往頭上一扣,迷迷瞪瞪就上了車。
此情此景,此時此刻,早把他親娘的三令五申拋到了九霄雲外。
唐拴不敢與其對視,卻在後視鏡裡偷偷拿眼覷他,一眼、又一眼,看他耳際上緣鏟青的紋路,看他剃得乾淨卻仍殘留有淡淡青茬的下頜。
噢,還有他提起行李、擰動把手時盤桓在手背和小臂上凸起的青筋。
唐拴從來不知道,“青”,原來也可以是這樣富有衝擊的顏色,一種隱而未發的張力。
眾生草木,唯爾青山。
他突然聯想到辛棄疾的一曲《賀新郎》——
我見青山多嫵媚。
料青山見我,是也不是?
***
他記憶深處的工模具廠,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除了基本的車間倉庫居民樓,還有托兒所、子弟小學、技校、衛生所、禮堂、食堂……應有儘有,工人們拖家帶口在此地安居樂業,自成一處世外桃源。
升旗台旁有顆迎客鬆,姿態嫋娜、四季常青,幼時手賤去扒拉樹乾上的鬆脂,聽年長的漂亮姐姐說《琥珀》的故事;旁邊籃球場每逢年末比賽總是燈火通明、熱鬨非常,皮猴兒們在看台上上躥下跳、搖鼓呐喊,膽兒肥的還去同裁判員搶座椅,沒得逞便扮鬼臉亂翻記分牌搗亂;再旁邊洗澡堂的牆上用紅油漆刷著幾個大字“新婚婦夫入洞房,計劃生育不能忘”,半懂人事的少年看著標語掩嘴笑,不懂事的小娃娃還指著“婦夫”兩字笑話宣傳人沒文化。還有衛生所門前的梔子樹、魚塘裡的粉荷花、灌木叢中的胖鬆鼠、老何店裡的白麵大饅頭……仔細想來,竟處處是風景、處處皆有情。
但如今呢?還是如此麼?
廠門口設在一個大坡上麵,鏽跡斑斑的大鐵門隻剩下半扇半掩著,旁邊的門衛崗亭門窗破裂、雜草叢生。在這夜色裡,遠遠望去,便像一張被敲碎了半邊門牙、正耷拉著大舌頭的口。旗杆上的五星紅旗似已隨風而去,牆上的宣傳字畫也已褪去了最後一絲鮮明。萬籟俱寂,門戶緊閉,放眼望去,竟看不見一星燈火。
這裡是城市化進程中的淘汰品,是被時代和人遺棄的角落。“有準備”、“有能力”的下崗工人擠破頭往鎮上、城裡奔,被留下的殘破、不堪的人則如鼠蟻般隱於暗處,苟延殘喘。
身處這一座“鬼城”,害怕卻是退而其次的情感,唐拴隻覺滿目是黑,迎麵衝擊而來的是一種荒唐感——
我是誰?
我在哪兒!?
這裡是他的童年,是他母親的彌留之地。而眼前的這副破敗,直叫他鼻頭一酸,眼淚“唰”的便落了下來。
難怪書上都說“往事不堪回首”。
竟是這般不堪,這般不能回首。
周身遍布一種蠶食蟻齧般密密紮紮的疼,叫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到了。”
清冷二字喚醒了唐拴。他回過神才發現自己竟不知不覺拽住了少年的衣角,掌心的汗還濡濕了這一小方布料。
但他沒下車,也沒鬆手,反倒因這無邊的黑與寂,而拽得更緊了些。
“多、多少錢?”
話一出口,唐拴便暗自懊惱。果然是色令智昏,向來謹慎的自己上車前竟忘了問價,這會兒再補票,隻盼這少年人帥心善,不會漫天要價。
“五塊。”
價格還算公道。唐拴正琢磨著“自己再加點小費,這哥們是不是可以下車護送他至家門口”,便又聽到了硬邦邦的三個字——
“下車了。”
人一開口,他便不好再賴了。不甘不願下了車、站穩腳,將行李一件一件擺好,才左掏掏、右掏掏,磨磨蹭蹭地從書包內襯裡摸出五個鋼鏰,放在他手心。
少年收了錢,揚塵而去。發動機的轟鳴聲驚得路邊溝渠裡的蛇鼠四散而逃。
唐拴莫名有點兒委屈。
空無一人的廠,和孤身一人的他。
冷風打卷兒,唐拴瑟縮了一下。抬頭望望天,今夜無月,星子卻還算給麵兒。他深吸一口氣,終是鼓起膽子,邁開步子,向“家”而去。他的腳步很輕,呼吸也很弱,生怕因為自己的造訪而驚動了這方天地的牛鬼蛇神。
這突然冒出來的大姨,名叫林嬋。
林嬋是這麼勾他的,她說:“你母親發病走的那會兒,我正好小產,沒趕上葬禮。後頭你們一家進城了,我們這窮親戚也不敢打擾。我實在想念姐姐,便搬進了你們家那屋。你還記得你娘的梳妝台麼?那可是你外公親手打的,嵌著橢圓的鏡子,又大又亮。你娘結婚時可真氣派啊,新老三大件都全了。雙獅表的表盤綠得流油,蝴蝶牌縫紉機黑底金邊貴氣十足,永久牌自行車兩大輪子滾得飛快,還有容聲冰箱、威力洗衣機、樂聲電視機。對了,還有那盞水晶燈,全廠獨一份,亮起來五顏六色的,把人眼都晃花了……”
她說著說著便陷進回憶裡了,掰著手指癡癡地念,似在心底排演了許多遍,又無人可說。一有聽眾,便倒豆子似的很執著地要細數完,好叫人知道她惦記得有多厲害。
待回過神,她又一把抓住唐拴的手,有點神經質地咧嘴問道:“怎麼樣?要不要回去看看?”
這些身外之物唐拴其實已經記不得了。林婉去世那年,唐建國搬家轉學,劉娟流產嫁禍,太多事衝擊得他神誌不清,渾渾噩噩如行屍走肉。但也正因為記不得,反叫他此時生出一股衝動,點了點頭。
水泥糊紅磚,黑瓦壓白牆。居民樓建在山腳下,兩層十六戶孤零零就一盞燈亮著,正好是記憶中的那一盞。
唐拴著實鬆了口氣。有人就好,在家就好。
循著中間直溜溜一排木梯上去,每一步像踩在心尖上,“吱呀、吱呀”撞得他鼓膜疼。
走廊的晾衣鐵絲上迎風飄著幾條內褲,寶藍色老式男款蟲蛀一樣破了幾個連環洞,玫紅色女款洗得變了形,鬆鬆垮垮薄得透光。
唐拴站在左手邊第二戶門前,盯著一地散亂積灰的舊鞋出了神。麵前這扇鐵門是唐建國親手焊的,關住了他一個又一個夏天。他記得很難開,在裡邊擰動圓鎖的時候還要狠狠踹一腳借勢。
他深吸一口氣,抬起手正準備敲門,門倏地就開了。
迎麵撞上個小個子男人,三四十歲,吊梢老鼠眼,尖嘴八字胡,正叼著根牙簽發出短促的“嘖、嘖”聲努力剔著後牙渣。
他抬頭瞧見唐拴,愣了下,很快又意味不明地“嘿”了一聲,大笑道:“這不是我大外甥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