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來,屋裡亂,隨便放。”
劉財樹隨手指了塊地讓唐拴把行李放下。
幼時覺得挺寬敞的屋子這會兒逼仄得緊,光線很暗,彌漫著一股難以言狀的味道,黴潮的黏膩混著刺鼻的腥,唐拴費了好大勁兒才沒掩住鼻子掉頭走人。
他初來乍到,也不敢亂瞟,匆匆掃了一眼,屋裡的家具大都還是他母親當年那套,隻是梳妝鏡蒙了塵,花邊掉了漆,頭頂的水晶燈也不亮了,纏滿了蛛絲和灰塵。
這燈說來也有段趣事。
唐建國夏日貪涼,總喜歡光著膀子攤在地上的竹涼席上呼呼大睡,腦袋正對著水晶燈。不料有隻在“水晶宮”裡迷了路的蜈蚣,不知是哪條小腳沒扒拉穩,栽了個大跟頭,正正跌中他爹鼻頭,一驚一乍一張嘴,叮了個大包。
林婉瞧見後,倚著門“哧哧”笑得歡,又在唐建國忿忿的目光中,領著唐拴殺進雞窩,逮公雞、挖口痰。
鄉下土方子就講究萬物相生相克,像武俠劇裡說的,毒蛇出沒之地,方圓七步以內,必有解藥。他幼時頑皮追蜂,讓蟄了一包,林婉便是剜蜂蜜給他塗。
他那會兒疼得哇哇大叫,誓要搗儘所有蜂窩報仇雪恨。但林婉卻抱著他慢聲細語地哄,她說,蜜蜂的一生有且僅有一次殊死一搏的機會,它蟄針上的倒鉤在注入毒囊的同時會將它的腸子一並勾出,沒多久便會死亡。所以,你的疼痛是一時的、短暫的,但它卻可能因為你的取樂、你的恐嚇,而永遠離開了世界。
這便是生命的參差。
他年紀小,聽得懵懂,但心是通的。在林婉的循循善誘之下竟也有了共鳴。
喃喃泄了氣,從此見蜂繞道走。
“我正要去橋頭接你,沒想到你這麼快就到了。”劉財樹的聲音將唐拴拉回了現實,“餓壞了吧?快坐下!咱爺倆先喝兩盅。”
說著,就從櫥櫃裡摸出兩個玻璃杯,一瓶二鍋頭。
這一杯下肚得有二兩,唐拴看著就眼前一黑。
他自進門起便沒見到林嬋,聽著裡屋鍋碗瓢盆“叮叮咚咚”的響聲,還盼著她能出來解個圍。
唐拴探頭探腦猶疑道:“大姨她……不出來一塊兒吃麼?”
“砰——”的一聲響,劉財樹撬開瓶蓋。他聞言眉頭一皺,抬起頭責備地瞪了唐拴一眼,“一看你爹就沒好好教你,這女人哪能上桌?讓你坐你就坐,哪來那麼多廢話!?”
唐拴一下被吼得有點懵。
這都二十一世紀了,還興“女人不能上桌”這套?也真叫他開了眼了。
但入鄉隨俗,他一個晚輩初來乍到,也不好過多置喙。隻得緩緩坐下,臉上掛起尷尬而不失禮貌的微笑。
身前支楞的方桌是便捷可收納式的,又矮又小,邊緣是肉眼可見的油漬和不知名的膠狀黑斑。
這會兒已經過飯點了,但桌上的飯菜實在很難讓人產生食欲,陳米雜糠、蘿卜乾泛黑、花生米發芽,還有一盤不知回了幾次鍋的豆豉肉醬。
唐拴摸著筷子天人交戰之際,劉財樹已經麻利地滿上一杯,拎到他麵前放下。
他的動作很輕,聲音也不大,但直勾勾盯著你的眼,卻帶著不容拒絕的意味。
唐拴不太敢看他,這位大姨夫的眼是尖銳的平行四邊形,眼角因內眥贅皮往下勾,鼻尖也往下沉,左臉頰上還有一道深刻的梭型疤,麵相上的“尖”讓人不由生出“奸邪”之感。
他摩挲著杯緣,僵笑著說了聲“謝謝”。
“爹,我也要!”
屋裡突然竄出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唐拴看也不看,聞聲借勢大手一抖,先碰倒半杯酒。
“你個饞嘴貓!”劉財樹一把將她撈起抱在腿上,衝唐拴介紹,“這是你表妹,叫劉鵲。文刀劉,喜鵲的鵲,就樹上嘰嘰喳喳尾巴一翹一翹那種鳥。”
唐拴悄摸摸拿褲子擦了擦手,這才打量起這也素未謀麵的小表妹。她梳著羊角辮,頭戴一枚亮色向日葵發夾,五官遺傳了林嬋,鼻子小而挺,嘴唇翹又薄,眼瞼下至、眼尾上揚,小小年紀,竟生出幾分媚態來。但她明顯已經發育了,卻隻穿一件寬大的白色“二杠梁”,下麵的小花內褲若隱若現,胸前兩坨鼓包似的軟肉也顛顛地透出兩點暗色。
唐拴的眼睛再一次不知道往哪裡放好。
劉財樹喂了她兩粒花生米,便拿手指沾了酒給她抱著又吸又舔,見她被辣得揪緊了一張小臉,又哈哈大笑起來,“該!讓你貪吃!多的沒有了!再要,去纏你小表哥。”說著,便拿眼神往唐拴這兒示意。
唐拴像被塞了個燙手山芋,“彆、彆,表妹年紀小,還是少喝為好,”他將米飯往劉鵲方向推了推,“咋們多吃飯,長高個兒。”
“吃什麼吃!才教了你就不長記性!這女人能上桌麼!?”這話似觸了他什麼黴頭,聲量一下拔高。劉財樹將筷子一甩,把劉鵲往地上一推,“去!彆在這丟人現眼,滾回去找你娘!”
唾沫星子濺了唐拴一臉,他忍著擦的衝動,麵上的笑越發僵得厲害。
劉鵲倒在地上,楚楚可憐望著唐拴,見他也噤若寒蟬,沒有要出頭的意思,才撇撇嘴,起身回屋去了。
唐拴以為她是饞酒,卻不知她饞的其實是他眼裡爛泥一灘的肉醬。
“好了,礙事兒的丫頭片子走了,咱爺倆先走一個?”
他拿杯碰一下唐拴,率先一飲而儘。喝完也不放杯,就垂著眼看他,見唐拴也喝見了底,才又眉飛色舞地迅速滿上。
唐拴沒喝過酒,早先林婉不許,後頭他自個兒不樂意往唐建國跟前湊。這一大口悶下去,喉頭順著食道下至胃裡一溜火辣辣的燒,小臉皺巴程度實在不遜於劉鵲,但這大姨夫的麵子又不能不給。
酒過三巡,劉財樹話也多了起來,“人死不能複生,你要節哀順變,”他捏了捏唐拴肩膀,“不過,話說回來,唐建國就是活該!”
“你娘當年可是廠裡一枝花啊,那話怎麼說來著,雪膚烏發、明眸皓齒,就靜靜坐在那裡,替她捧書送茶的男人就能從技校排到廠門口,可惜便宜了唐建國那犢子!
唐建國他娘就是個浪蕩貨,我還小那會兒就見她被綁起來掛牌挨批鬥,生出來的玩意兒果然也不是好鳥,放著家裡的美嬌娘不疼,居然進城養三兒?還讓三兒的舊姘頭給捅死了?哈!你說丟人不丟人?
那劉娟我也見過,也就丁丁姿色,給小婉提鞋都不配!唐建國可真是瞎了狗眼!
所以說啊,城裡有什麼好?男人可不就一有錢就變壞!?”
他說到興頭上,一條腿“啪”地就踩上凳緣兒。說話的時候也不停嚼,唐拴眼見著那花生渣花灑似的“噗噗”往滿桌子菜上噴。
“小拴你可彆學你爹!啊呸!爹什麼爹,唐建國死了,以後我才是你爹。
對!我是你爹,你就是我劉財樹親兒子,有我一口飯吃就有你一口湯喝!放心,爹保管疼你、愛你,好好對你!”說著便伸手掐了一下唐拴臉蛋,又拿自己的調羹舀了一大糊肉醬淋在他飯上,“彆光吃飯不吃菜呀,瞧這小臉瘦的,快吃快吃!”
唐拴抗拒陌生人的碰觸,隻覺被揩的地方像糊了層臟東西,恨不得摑自己兩耳刮子好好做個“清潔”。
而劉財樹一番話也讓他像吞了隻蒼蠅般惡心。他是對唐建國多有怨懟,但死者為大,他也沒有“親爹剛死,就轉頭換一個”的打算。況且,你當著人親兒子的麵“捧娘踩爹、酸父饞母”又是幾個意思?
唐拴臉色泛青,食不下咽,捏著酒杯的手都因為過於用力而指節發白。他正琢磨著還要坐在這忍受劉財樹的荼毒多久,這廝卻忽然止了聲,轉頭看起電視來——
他有些疑惑地順著他的目光望去,是這年頭流行的點播台,這會兒正播放著《霹靂嬌娃2》的限製級片段:三位俏佳人在酒吧裡豔舞意欲混淆視聽盜取鑰匙,劉玉玲扮演的艾利克斯“啪、啪”兩下打裸娜塔莉,戴蘭扭著屁股跨坐在冤大頭腿上給他來個致命的“胸”呼吸。
非禮勿視。唐拴錯開眼,下意識去看劉財樹的反應。隻見他兩眼冒光直勾勾地盯著,伸出粘著飯菜殘渣的舌頭舔了舔肥厚油膩的嘴唇,就像餓狼盯著獵物“嘀嘀嗒嗒”流下了腥臭的口水。
唐拴嚼著混了肉醬的米飯,突然一陣反胃,一把撈起身旁的垃圾桶,嘔得恨不能將方才下肚的飯菜皆吐個乾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