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後襲來陰風。
氣流無孔不入,尖嘯著鑽進五官,隨驟冷的溫度順五臟六腑遊移。
快雨的咽喉一陣陣刺痛,她卻毫無所覺,繼續用力地喘息,似乎隻能通過這種方式來平複自己的驚懼。
一顆柔軟的眼珠咕嚕嚕落在逐漸蓄積起煞氣的地磚縫隙裡,隨即,一道宛如紅綢的血痕拖過,將泛著血絲的猙獰物什覆蓋。
渾身僵住的快雨終於怔怔抬頭,下意識屏住呼吸時,又禁不住撇開視線。
鬼怪各式各樣的醜陋形貌令快雨腹中翻滾,她不想再看。
可是鬼不止那一隻……
就算強行壓下視覺,她也依舊能感受到長期浸泡於黑暗裡的貪婪正從四麵八方散發著惡意。
如芒刺背。
“夢境本就混沌,一切皆可能。”
苑往歲吐字穩實,他觀望著於行進途中的群鬼,又對沉寂夢境的南鄉簡單下了定論,“那麼,即使在夢裡死去,也不足為奇。”
快雨無法做出什麼回應。
半透明的漂浮靈體自右耳穿到左耳,微妙的感觸引得她一個哆嗦。
阿冬阿夏被遣去四周巡視,如今,她和苑往歲是立足於南鄉外界唯二的兩個活人。
鬼怪們恍如看不見他們般,一一展露獠牙,從身側擦過,向各個房屋而去。
不難看出它們對真實血肉的心馳神往。
作為對鬼怪極有誘惑力的餌料,她現在得以全須全尾在此,或許,是苑往歲有意為之。
但快雨心知肚明。
她並非苑往歲的同伴,而是棋子。隻是暫時還沒到她這顆棋子出場的時候。
快雨儘可能張開五指。
……
仿佛一隻從天而降的大手扼住了南鄉的咽喉,黑幕籠罩之下,所有悲鳴統統化作肺腑不甘的淤血,咳不出,吐不掉。
於鬼怪而言,這是一場饕餮盛宴。
於真凶而言,精彩時刻方才開始。
房梁斷裂傾倒,瓦片破碎。
連滾帶爬的凡人被惡鬼惡劣地玩弄,最後成為殘垣斷壁上的一具森森白骨,其影投向天空,折射出荒誕的暗芒。
直至終時,筵席結束,卻也即將要迎來巔峰。
“我本來還想著,若是魚躍堂的那什麼老大來妨礙我,就借你一用。”
苑往歲尋了半天,沒找到他想找的人,不由微微抿唇,“不過目前看來,沒有這個必要了。她沒能活著撐到這裡。”
快雨似已然麻木到無動於衷,僅剩眼睫徒勞地上下開合,半晌,她嗓音喑啞地質問道:“苑往歲,我其實很想清清白白地活著……可你為什麼非要逼我呢?”
“……抱歉。”
道歉情真意切,傷害也是情真意切。
這個人,壓根不會回頭,也不配擁有回頭路。
快雨慘白著一張臉,卻是倏忽鎮靜地笑了:“苑往歲,我知道,我命不久矣。但我們交換過名字,不就是朋友了嗎。作為朋友啊,我有個秘密……”
少女聲音陡然輕俏,她神色親和依賴,還主動勾住了苑往歲的小指,拉進兩人彼此間的距離。
似點穴定身般,苑往歲一動不動。
他大可以像上次一樣直接甩開,但眸底殷紅濃稠不化,鬼怪歇斯底裡的癲狂如烈火焚燒,因此,他胸腔裡的臟器皆炙烤著虛無的高溫,經久不衰。
這一刻,少女曾因恐懼而豔紅的眼尾增添兩分糜麗,而春風般的溫婉流淌眉梢唇角,卻又襯托她的麵容嫻靜出塵。
不止如此,或許更因為她口中的“朋友”二字太具誘惑力,於是苑往歲隻得被抽走魂魄似的,呆滯靜立。
苑往歲頭暈目眩地亂想。
或許,她才是惡鬼。
“作為朋友,我有個秘密,想要告訴你呀,苑往歲。”
“其實,他們,早就在這裡等你了哦!”
“?!”苑往歲還沒有理解這話中的意思,便被快雨猛地一推。
他踉蹌兩步,踩進鬼怪們的狩獵場。
苑往歲不解地瞪視回去:“你做什麼?那些鬼傷不到我的。”
甚至因為快雨大膽的動作,那些鬼驀然回首,注意到此處,竟紛紛圍攏,作勢睨向快雨。
快雨笑而不語。
霎時間,一雙雙閃著寒光的豎瞳在夜色中亮如晨星。
駐守在林中的夜魈本該徹底清理所有生靈,然而這會兒它們成為了早死的獵物,倒在活靈活現、明顯並非替代品的魚躍堂眾人腳下。
苑往歲心神巨震:“這……不可能!”
來者行動間互相交談,插科打諢,總算憋不住般:“累死我了,小雨……我蹲得腳都麻了。”
“哥,小雨之前還建議過你,讓你彆蹲樹上,你非不聽!”
“你們都把好地方占了,我不蹲樹上躲哪兒啊!”
“阿冬阿夏……你倆還是在假扮夜魈的比較安靜。”李天穹看著眼前眾多惡鬼,本就難受,現今聽到夥伴們吵吵鬨鬨,更加頭疼。
其他魚躍堂的成員則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亮出利爪,展露獠牙,他們自覺也可以咬住惡鬼的喉管,將這群醜陋的怪物撕個粉碎。
一觸即發。
苑往歲見勢不妙,忙催動符咒,聚集煞氣。
此處遍布殺戮,對極惡之鬼,已是滋養身體的絕佳好地。
所以,無需猶豫,當下他就要喚來〈吞目〉,將他們所有人一網打儘。
湧流裹挾渾濁,不斷累積,在頭頂上空彙聚成一團跳動不停的火焰。
幾張符紙飛入其中,將火焰瞬間拉成一張符號繁複的法陣。
法陣砸在地麵,鐵箍一般牢固且沉重,震起翻飛的塵屑。
苑往歲麵沉如水。
緊隨其後的,惡鬼們不再收斂,猛攻而至。
被夥伴解開繩子的快雨屏氣凝神,趁著兩方交戰,咽了咽口水,便從口袋裡摸出一塊東西——
赤邊勾勒的暗色結晶。在頹敗景色的映射下,泛著不屈的光澤。
這個東西的可怕,她曾見識過。也正因為見識過,所以,她才想用。
她想贏,無論如何。
“快雨。”
一根柔軟的尾巴蹭了蹭她的腿彎,快雨側過頭去:“……魏霽。”
“我知道,你總能想到辦法的。這就是你的最終辦法了,對嗎?”
魏霽替她撩開雜亂垂眼的發絲,“雖然你說過,南鄉目前所經曆的一切都不是真實的,但我想要相信你。所以我們也願意,配合你。”
快雨微睜眼眶,然後用力點點頭:“剩下的,就交給我吧。”
魏霽對她笑笑,轉身走進場中,加入了與惡鬼的纏鬥。
快雨緊緊抓著暗晶,直到自己的手掌被分明的銳利棱角割得鮮血淋漓。
那麼……在這場可以無數次擁有回頭路的遊戲裡,也讓她試著為自己瘋狂一次吧。
霎時間,她感覺自己眼前一黑,旋即驟亮。暗晶迅猛生長,超過魏霽的腳步,直逼法陣。
那法陣中央,已隱隱勾勒野獸凶蠻的身形。暗晶猝然一凝,並非阻攔,而是一種催促,徹徹底底將〈吞目〉之形顯現於眾人眼中。
羊形晶角銳利,目深如淵,鋸齒狀的牙齒密密麻麻。龐大的身軀給了它可怖的麵容以不可擋的氣勢,任何生命大概都無法完好、完整的存在於它的麵前。
吞目一出,威懾十足,天地皆靜默。
魚躍堂的眾人們凜而不動,作亂的惡鬼也呈退避姿態。
按理來說,苑往歲應該因此而高興。
但沒來由的,注意到吞目爪下碎裂的暗晶時,苑往歲額角青筋狂跳。
下一息,吞目緩緩轉身,吐出熱氣,漆黑的瞳孔注視著他。
注視他,而且隻注視他。
一轉攻勢。
意識到這一點時,苑往歲已抽出數張符紙,一股腦丟到吞目身上。
砰——
砰——
爆破聲接二連三炸響,煙塵繚繞。
苑往歲目不轉睛凝向其中,頗為惶恐。
他已經徹底混亂了。
不管他故意放夜魈頂替魚躍堂成員,還是設計南鄉召喚吞目……一切仿佛早就被人預料好了一般,他的伎倆好像就這樣被擊破了。
他掙紮著瞥向快雨。
快雨還站在原地,唇角陰惻惻勾起一個弧度:“苑往歲,在夢裡死去,也不足為奇。”
“對吧?”
而此時,吞目甩甩頭顱,帶著幾道滲血的傷口,好端端地走出來。
它對準苑往歲,凶相畢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