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風也止息。沒了枝葉間窸窸窣窣的摩擦,從足下傳來的腳步聲就格外響亮。
“苑往歲,你要找鬼?找什麼樣的鬼?”快雨的視野被地麵磚塊的線條割得眼花繚亂,驀地,她皺著眉抬眼,突然如此發問。
苑往歲的披風下擺停在離她腳尖三尺左右的位置,他訥訥轉身,一頭霧水:“你怎麼知道的?”
快雨心虛地目移,被綁住的手小心探出一根手指,指向苑往歲:“你告訴我的啊。”
她確實沒說錯。
雖然隻不過是另一個存檔的他無意間提了一嘴而已,但自己也沒有說謊吧?
苑往歲則在狐疑地打量快雨。
看他神色,肯定不信。快雨想也猜得到苑往歲的想法,出門在外他應該沒和外人說過自己的目的,怎的就被自己輕易知了去?
隨即苑往歲垂眼,權當對方在胡說八道了:“我是在找鬼。它名叫〈吞目〉,羊角虎身長尾,目沉暗如海淵,因而喜食人眼。當然,也不止人眼。”
羊角、虎身……?
……快雨絞儘腦汁思考,亂七八糟的線條扭成一團又一團,也難以把這幾個特征拚湊在一起。
從前在家,快雨不是沒讀過誌怪故事,可她喜好有插圖的居多,所以單靠文字令她憑空想象,實在無能為力。
不過,〈吞目〉的怪物之名無疑摘不去、抹不掉。
“傳言數百年前,它被天道重傷後逃之夭夭,修生養息。鬼喜好陰氣重的地方,而吞目為鬼中至神,除卻陰氣,也愛殺伐氣。”
“由此,待眼前之事結束,我會在這裡布陣,令它現身。”
快雨聽得心驚肉跳:“那乾嘛非要召它出來不可?”
眼前逐漸勾勒出房屋的輪廓,隱約明光輝映其中。整座南鄉如被暗夜壓迫,沉沉墜入深淵,萬籟俱寂。
而苑往歲的披風不染纖塵,他走得獵獵生風,光看背影竟似憂心蒼生,而急為南鄉迎來嶄新白晝的仙人。
快雨心底清楚,白晝的南鄉確實將煥然一新,卻是由慟哭徹底洗刷後的毀滅。
她忍不住一把拉住苑往歲垂側在旁的手,想儘可能多拖一點兒時間,“喂,我還知道,你來自繁金道教,你腰帶上的花紋就是爍星花吧!”
“你知道繁金道教啊。”
苑往歲怔愣,他注視著快雨緊捏腕間的手,神色略顯倉皇,“……那你也就明白,繁金所求不過財富與長生,而我所求亦是。”
快雨感受得到,他的體溫在一點一點升高。
“當然,如果繁金內部由完全的騙術組成,那早就被唾棄至死,不會引得眾人如此趨之若鶩。如今你所親眼見到的,我所展現給你的,就是繁金長生之術的背麵。”
“尋鬼,養鬼,食鬼,〈融鬼〉,直到最後……”
苑往歲回憶著步驟,最後抽出從快雨那裡抽出自己的手,扔下八個字,“與鬼同力,與鬼同壽。”
食鬼?直接吃嗎?
還要和鬼融合?!
電光火石間,快雨想起五十弦舔舐血液的場景,後背瞬間發寒。
簡直瘋子……繁金道教是什麼瘋子聚集地吧?
快雨一時間都不知該如何反應,連被苑往歲撇開時,她也依舊呆呆的。
快雨的腦袋快生鏽了,好不容易,她才擠出這麼一句:“等等,我記得,這裡有修為一說,那豈不是找到正規方法修行也好?乾嘛非得用這種方法?”
這裡不是她從前所待的正常世界,這裡有鬼怪,有法術,那肯定不僅僅隻有這樣違逆天道的命途才得以帶給人的長生。
“是有。”苑往歲掰著指頭跟她講,沒想到這麼有耐心,“可一看緣分,二看天資的地方,並不是隨便誰都能去的。不然也不會有這麼多民間術士了。”
苑往歲難得彎了嘴角,雖弧度淺淡,亦為欣喜,又不失溫文爾雅:“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繁金道教,就是每個平庸之人的捷徑啊。”
好像……
那笑容莫名給了快雨奇妙的既視感。
她好像看到了五十弦。
……該說真不愧是繁金道教?連人的氣質都能傳染得如此相似。
“問完了嗎?”苑往歲在替她惋惜,“問了這麼多,你的朋友也沒能來。”
要不是這小子表情誠懇,快雨真覺得他在對自己陰陽怪氣。
提起這個,快雨就沉默。
希望阿冬能在與自己失散後成功找到回去的路……
而且想要料理現在這個一片混亂的場麵,魏霽李天穹他們不知道又得付出多少努力。
快雨的設想中尚且還存許多希望,然而接下來的場麵,是把這希望磨滅大半——
兩個熟悉的人形先後出現在麵前。他們野獸般於屋頂跳躍,最後穩穩落地,尾巴低垂。
“阿夏,你旁邊的……是阿冬?”就算夥伴被夜魈替代,快雨隻要看到那張熟悉的臉孔,就很難改掉喊出他們名字的壞習慣。
……阿冬極度冷酷,看都沒看她一眼。
他們自顧自彙報:“都搞定了。”
簡單四字,引得快雨緊抿嘴唇,臉色難看,不再說話。
她頓覺煩躁,有那麼一瞬間,快雨想把這個破遊戲物理意義上地直接打穿。
哈,如果她有這個能力的話。
“繼續走吧。”苑往歲可能察覺到了她的情緒,卻依然催促快雨跟緊。
這下快雨不得不向前。
前有狼後有虎,她要走的道路仿佛已經被完全固定。
“其實對於這世界上很多人而言,我們都不是什麼重要的角色。”苑往歲的聲音飄至混沌的腦海,他頓了頓,“隻有自己看重自己,才是首位。”
“血親也好,朋友也好……他們總有一天會以各種方式消失在你的生命裡。”
“反正最終都會分道揚鑣,所以為什麼要為除自己以外的人而感到難過呢?”
快雨微微抬頭,訝然又諷刺:“哪怕是血脈相連的至親,你也不會為他們的離去而難過?”
“……他們早就拋下了我。或許走了,或許死了。我那時年紀尚小,一無所有,他們的離去對我而言無疑就是宣判死期。”
苑往歲沒有回頭,說得平淡無奇,好像在陳述另一個人的過去,卻糾纏著一股子倔強的執念,沉溺粘稠的淤泥裡,“但我不想死。”
“我一定、一定要比任何人活得都久。”
他加入繁金道教,尋求長生秘法。
為此,付出什麼都可以。被天道拿走什麼,他都願意。
哪怕最終結果是扭曲身心,成為不人不鬼的怪物苟活於世,他也全然接受。
苑往歲從袖中抽出無數符紙,揮揚而起。
黑底紅字,浮於夜空時,宛如一扇扇連通地府的窗欞。
紅色倒映於快雨眸底,火苗般燃燒,無止無休。
盛大美好的幻境,要開始了。
*
快了,就快了。
再加把勁兒!
魏霽全力奔跑,四處獵殺虎視眈眈、不知死活的夜魈。
她渾身染血,雖然都不是自己的。
還沒來得及出手,幾道黑紙紅字的符咒自暗葉疏影中疾馳而來,炸開一片耀眼的火樹銀花,同時替她將最後的十幾隻夜魈一並解決。
魏霽一怔,來了個急刹:“謝謝。”
不管對方到底是誰,魏霽完全沒有什麼細想的時間。她索性立即掉頭,衝向突然輝映亮色的南鄉城鎮。
既替她剿滅惡鬼,想必應暫時不是敵人,先放在一邊吧。
快雨那處,現在才是頭等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