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胡子(7)(1 / 1)

牆壁上的圖案像是被攪渾了的水一樣扭曲變幻,眼睛嘴巴全都消失不見了,但一隻冰冷的手確確實實地握住了尼古拉斯的手,腦袋裡的嗡鳴聲更大了,差點把他震暈,他強忍著惡心,努力維持清醒,將那隻手從牆壁裡拉出來。

先是蒼白頎長的手臂,然後是扭曲詭異的軀乾,最後是一個瘦長的腦袋,那個腦袋被沾血的紗布蒙著,紗布上畫著一個六芒星的圖案,烏黑的頭發不自然地朝四周披散著,尼古拉斯向後蹣跚了幾步,那個惡魔的全身都從牆壁裡鑽出來了,它比萊紮耶還要高,長著六條手臂朝六個方向伸展著,就像個六芒星那樣。

萊紮耶害怕了,因為他看到科摩格之後向後退了幾步,科摩格比他要強很多,尼古拉斯感受到了,所以他用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沒必要再盯著這兩個怪物看然後損耗自己的理智了,他想到,結果已經注定了。

他指縫的縫隙間看到,萊紮耶一改之前的囂張模樣,倉皇地往外逃去,但科摩格用六條手臂抓住了它。

萊紮耶發出恐懼的哀嚎,它身上的墨綠色火焰瘋狂流動著,它的形體隨著火焰變換,最後縮成了一個圓形火團,兩隻眼睛一隻嘴巴從火團裡冒出來,發出咽嗚似地求饒:

【讓我走吧,我保證你再也不會看到我。】

但是科摩格絲毫沒有理會他,他的六條手臂捏著萊紮耶的火焰把玩起來,好像是捕食者在玩弄已經到手的獵物,他的喉嚨深處發出滿意的笑聲。

接著,他似乎玩膩了,將萊紮耶撕成了好幾塊,然後扔下了豁口。

【結束了。】科摩格說道,將蒙著紗布的腦袋轉向他。

但男孩沒有理他,他朝著撞碎的牆壁跑去,找到了躺著一動不動的女孩,“普蘿!”他使勁晃著她的肩膀,但無論如何也喚不醒她,他用手觸摸著女孩的脖子,她的皮膚還是溫暖的,但是沒有脈搏。

“太遲了,”經曆了九死一生剛剛鬆懈下來的神經,又因為唯一朋友的離世而尖叫起來,他感覺腦袋裡的弦齊刷刷地斷了,逃過了吃人的巫婆也躲開了嗜血的強盜,但最後還是被自己的親人給摧毀了,眼淚像決了堤的洪水不受控製地噴湧著,“她已經死了,”他抱著女孩的肩膀淒厲地喊著,完全不管不顧周圍的一切,“什麼都沒用了!”

【彆像個傻瓜一樣叫了。】科摩格走到他跟前,長長的爪子鉗住他的肩膀把他拉到一邊,接著把女孩平放到地上,“嗬,還來得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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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蘿塔醒來了,和過去無數次從睡夢中醒來一樣,但這一次,明亮的光線穿透了眼翳直入她的心靈,就像是有個人從外麵打破了窗戶那樣,陽光第一次光顧了這個暗黑之地,她看到無數的色塊在眼前打轉,它們像歡快的精靈那樣旋轉躍動,最後固化成一個個色彩繽紛的具體事物,她高興地一躍而起。

“尼可拉,”她想呼喚她的朋友一起分享喜悅,但卻發現周圍沒有一個人,她看到自己隻穿著一條雪白的連衣裙,這也不是她當時出門穿的衣服,真奇怪。她轉了一圈,裙子也飄動起來,像是綻開的花朵那樣,她很喜歡,又這樣轉了很多圈。

她發現自己是在一片草地上,青草柔軟得像是地毯,散發出芬芳的味道,她赤著的腳丫沾上了不少新鮮的露水,清涼而舒適,頭頂是湛藍的天空,雲朵像是一縷縷棉絮一樣纏繞翻卷著飄蕩在空中,再往前走,是一條潺潺的小河,河水溫柔地拍打著河床周圍的石頭。她坐在石頭上,把腳放到水中,小魚從她的腳趾旁遊過,癢癢滑滑的,引得她開心地笑了起來。

水流清澈如明鏡,她低頭一邊端詳著自己在水裡的倒影,一邊捏著自己的臉,“原來這是嘴巴,這是鼻子……”

她再次抬眼一看,河上突然架起了一座小橋,那是一座小石橋,台階和扶手上刻著一些她不認識的動物圖案,她走到橋邊,看到有一對男女站在河對岸。

作為一個(過去的)盲人,普蘿塔並沒有見到過任何人的臉,但她第一次看見這對男女,就明白了這是她的父母,因為他們的臉和她自己在水裡的倒影實在是太相像了。

“爸爸媽媽,快看,我看得見了!”她開心地跳起來,大幅度揮舞著自己的手臂。

她的父母微笑著朝她招了招手,“太好了,普蘿,快過來吧。”她媽媽說道,那的的確確是她母親的聲音。

“哥哥在哪呢?”女孩左右望去,沒看到自己的哥哥。

“你哥哥在後麵,很快就會跟上來的,你知道的,他總是淘氣。”

“真的嗎,太好了!”普蘿塔三兩步奔到橋前,父母祥和的麵容近在眼前,她隻要飛奔過去就能擁抱到他們,真想把這一切告訴尼可拉呀,她想著。

咦,可是尼可拉在哪兒呢?

她停頓了一下,轉頭朝四周張望去,眼前是蔓延無邊的青青草地和悠長河流,可就是不見她朋友的蹤影。

“普蘿,快過來呀。”她媽媽催促道。

“啊,可是我沒看到……”她還沒說完,突然頭頂刮起一陣旋風,她仰頭看去,寧靜優美的藍天被兩隻爪子撕破了一個口子,狂風從豁口中湧進,眼前的景象也無一例外被狂風撕裂,湛藍的天空變成了黑黢黢的岩洞,柔軟的草地變成了冰冷的石塊,蜂蜜般的河流變成了渾濁湍急的水流,她驚恐地發現自己身處在一個洞窟裡,身邊是一條深不見底的長河,而河對岸她慈祥的父母,變成了兩具骷髏。

她尖叫起來,石橋也消失了,狂風愈發猛烈,腳下的石塊都被風吹得抖動起來,一艘漆黑的獨木舟從洞穴深處漂出來,舟身上刻著一些和之前石橋上同樣的動物圖案,舟上站了一個裹著漆黑鬥篷的劃槳人,他(或是她)的臉被帽兜蓋著,完全看不清楚。

【要命啊,我上一次碰到這種事情還是兩百年前,嘿,孩子,快上船!】劃槳人對她急切地說道。

“可是……”

【如果你還想看到你父母的話就趕緊上船,快一點!】

狂風繼續席卷而來,周圍的石壁也開始抖動起來,河水也開始洶湧狂奔起來。

“但是……”普蘿塔還想再跟尼古拉斯說幾句話,她還沒有對他說謝謝呢。

【沒有但是了……啊……】

空中的裂口被撕得更大了,一隻巨大的眼睛從裂口外朝他們窺視著,那目光看得普蘿塔渾身發毛,風把一切都卷走了,劃槳人也控製不住獨木舟了,她(或是他)一邊拉著自己快被風吹跑的鬥篷一邊罵道:【啊,那些該死的家夥,總以為自己無所不能,一天到晚想著改變生死……】還沒等他(或是她)說完話,狂風就將她(或是他)卷走了,那人隨著風浪消失在了河流的深處,隻有尖叫的回聲在隧道裡餘響。

【我恨深淵魔法師!】

隻剩下普蘿塔一個人了,她抱緊雙臂孤零零地立在原地,周圍所有的東西都被狂風吹飛了,但她卻還站在這裡,她哆嗦著抬頭望天,那個裂口處一隻蒼白的巨大手臂伸了下來,攫住了她的身體,那冰涼的爪子碰到她的一瞬間,她隻覺得自己的腦袋裡一片轟鳴,眼前場景逐漸模糊,光線越來越暗,她就要看不見了,普蘿塔痛苦地哀叫起來。

【彆留戀了,你以後有的是機會去那個世界,隻是不是現在。】

周圍沒有聲音,但冰冷的話語直接回響在了她的腦海裡,女孩眼眶裡盈出了淚水,視野漸漸暗淡,直到變成一片漆黑,下一刻她感到天旋地轉,刹那間便失去了意識。

普蘿塔醒過來了,和過去無數次從睡夢中醒來一樣,她的雙眼前一片漆黑。但這一次的清醒伴隨著劇烈的疼痛,她感覺自己的肚子上像是著了火那樣慘痛無比,她掙紮著坐起來,可立馬又是一股劇痛襲來令她癱倒在地,她隻能咽嗚著發出呻吟,有兩隻手臂抱住了她,她可以感覺出來是尼古拉斯。

“我好痛啊尼可拉,痛得好像要死了”她流著眼淚說道。

“沒事的,已經都沒事了,”男孩抱著她,她感覺到他的眼淚滴在她的臉上,和她的淚水交彙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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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鬼,是時候履行承諾了。”科摩格冰冷的聲音像是一記重錘打在尼古拉斯的頭上,他發現自己顫抖著雙手把普蘿塔放下,不由自主地立了起來。

“過來,從現在起你就是我的東西了。”那個高等魔物伸出六條手臂中的一條朝他招了招手,尼古拉斯發現自己無法反抗他的話語,他隻能機械地朝他走去。

“過來,再靠近點。”惡魔又騰出兩隻手臂,從腦後一圈圈地解下蒙在臉上的紗布,一股寒意從尼古拉斯的背脊蔓延到腦後,腦海裡又變得一片空白。

一步又一步,他已經快走到科摩格的跟前了,周圍的一切都安靜了下來,世界仿佛凝固住了,隻剩下了他和他對麵的惡魔。

一切都結束了,他想到,這下真的結束了,真該死啊,真討厭啊。

他朝惡魔走去,無法控製腳步,那不是被深淵魔法操控的感覺,而是更強烈的,永世契約的魔法無法抵抗,任何人都無法違背。

真不想就這樣結束啊,我才第一次,交到了真正的朋友……

此刻,似乎是祭祀之間的什麼地方有個通風口吧,他聽見了風從某個縫隙中穿過發出的窸嗦聲,又像是輕微的人聲那樣。

他又朝前走了一步,那個聲音又來了,它像是在說什麼,尼古拉斯猛地清醒過來。

【……口袋……】那個近乎耳語的聲音說道。

尼古拉斯把手伸進自己的衣服口袋,他的手碰到了什麼東西,他將那個東西緊緊握住,原來是封印著科摩格的玻璃瓶的木塞,他當時完全忘記了自己是怎麼處理木塞的了,原來是把它放進口袋了嗎?

惡魔將自己的紗布解到了最後一層,最後一圈的紗布上沾滿了黑色和紅色的液體,像是新鮮和凝固的血液混合在了一起。

風聲又來了,尼古拉斯豎起耳朵,用十二分的專注度辨認著那夾雜在風聲裡的細微聲音:

“……我封印你……”

尼古拉斯已經走到了科摩格的跟前。

他握緊了瓶塞,都試過一次了,何不再試第二次,反正也不會有更差的結果了。

他把瓶塞舉起,正對著科摩格,瓶塞上密密麻麻的咒文此時暗淡無光,最中間的主咒印被他的血塗蓋了,但他記得那個咒印,他閉上眼睛,在腦海中的咒術之流裡,用咒符拚成那個象征封印、囚禁的咒印。

他大聲喊出了那個咒印,金紅色的咒文從他口中吐出,科摩格吃了一驚,停下了解紗布的手。

尼古拉斯感到自己手中的木塞像個熱燈一樣迅速發燙,接著無數個他不認識的咒符湧進了他腦海中的咒術之流,他下意識地張開口,那些陌生的咒符名稱像是水流一樣歡快地從他的喉嚨裡發出,一個接一個源源不斷,它們圍繞著那個主咒符躍動著、交織著,像是無數金線在自動編織一件華麗的衣裳,木塞子上發出明亮的光。

塞子中央的血跡消退了,一個嶄新的主咒印閃著金光,瓶塞上剩下的咒印也散發出光芒,它們漂浮起來,和他口中吐出的咒語交織在一起,編織成一張巨大的咒術之網,朝著科摩格撲去。

【不!】科摩格往後退了一步,他想逃走,但尼古拉斯眼疾手快地將木塞朝科摩格的身上按去,然後大聲說道:“我封印你!”

那個金色的主咒符飛也似的釘在了惡魔的身上,接著無數個咒符連成一條條咒語將他包圍起來,如同無數條鎖鏈一樣將他緊緊纏住,科摩格發出一聲慘叫,然後在一道刺眼的白光中消失了身影。

白光消失之後,科摩格不見了,原先他站著的地方隻剩下了一隻黑白相間的貓,這隻貓的毛發在頭上有一大片是白色,其餘都是烏黑,在它的脖子上勒著一條頸圈,那條頸圈上閃爍著流動的咒符。

“不!該死,該死!”這隻貓大聲喊道,它的聲音不再是那種無數個人低語樣的聲音,而是一個滑稽的、有些沙啞的嗓音,如果一隻貓真的能開口說話,想必就是這種嗓音,“我竟然被一個小鬼耍了,我,科摩格!”

這隻貓狠狠地用爪子撕扯著自己的項圈,但怎麼也拿不下來,然後它就像一隻正常的貓一樣,發出喵喵的狂叫聲。

“結束了嗎,這下終於結束了嗎?”尼古拉斯這樣想著,突然感到自己渾身無力,他倒在地上,傷痛和疲倦感像是要彌補之前的缺席一樣,來勢洶洶地占據了他的整個身體。

“那個風聲是誰在對我說話呢?”他迷迷糊糊地想到,祭祀之間原來是索爾赫瑞爾家族奠基先祖的地方,索爾赫瑞爾家曆代的族長屍骨都埋葬在城堡裡,他們的魔法至今還殘留在城堡之中,那一定是某個族長救下了他吧,是誰呢,是莫妮卡,還是拉斐爾,還是說……羅薩莉亞?

他沒有再想下去了,再下一刻,他便陷入了昏迷。

(第六幕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