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古拉斯專心致誌地尋找著刻著月桂圖案的書架,普蘿塔在這件事情上完全幫不上忙,畢竟她看不見,也根本不知道什麼是月桂的圖案。她暗自走開,有些百無聊賴地在一排排書架間逡巡著,她用手杖點著地麵,用一隻手撫摸著架子上的書脊,沾了一手的灰塵,但她挺喜歡這種感覺,硬皮的、軟殼的、精裝的、平裝的、紙質的、皮質的,她喜歡那種燙金字的書脊,可以撫摸到一個個字符的形狀,雖然她完全不知道它們的意思。
她吸了吸鼻子,空氣裡彌漫著塵埃的氣味,但還是可以捕捉到在塵埃之下,那股厚重的味道,草木纖維乾燥後壓平後的氣味、羊皮烘乾後淡淡的味道,油墨晾乾後的味道,這就是圖書室裡的味道嗎,她努力地嗅著,讓更多氣味湧進鼻子,這是不可多得的味道,鄉下人可能一輩子都聞不到的味道,在她過去的家裡,人們尊敬一切寫著字的東西,她哥哥有一次不小心坐在了一張鎮上發來的訂貨單上(不能算正規的訂貨單,大部分都是連寫帶畫),母親連忙高聲提醒他挪開屁股。
她無聲地轉起圈來,沉浸在這種高貴的氣味裡,但是揚起了更多的灰塵,令她鼻子瘙癢難忍。
好吧,不能無禮,圖書室裡隻歡迎淑女。
她又開始摸索著走起來,不知道走了多久,突然,她意識到她好像和尼古拉斯分開了,完全聽不到他的腳步聲了。
這個圖書室似乎大得摸不到儘頭,普蘿塔這時才意識到,這裡麵是有可能迷路的,一列列鱗次櫛比的書架更是令她這個盲人寸步難行,像是進入了某種迷宮,她剛想喊尼古拉斯的名字,可突然聽到了一個微弱的聲音:
“救救我,快,來救救我。”
“誰在那裡?”她有點驚慌地問道,這裡明明應該隻有尼古拉斯和她兩個人才對。
“你往前走一點,我就在前麵,我被困在這裡了,請你救救我。”那個聲音像個柔弱的孩子,楚楚可憐、令人心痛,她本能地聽從著聲音的指示往前走。
“我就在這裡了,請你救出我吧。”
普蘿塔感覺自己應該是走到了某個書櫃前麵,但她非常惶恐不安,“不,我的眼睛看不見,我不知道該怎麼做……”
“朝我的方向伸出你的手,不要害怕。”
她晃晃悠悠地伸出手,但是未知的恐懼依然占據了上風,她收回了手,“你等一下,我去找朋友來幫忙,我們馬上過來!”
“不不,求求你了,求求你不要走,”那個聲音帶上了哭腔,“隻要一會兒就行,你隻要把我從這裡拉出來,求你了,隻要伸出你的手。”
那個聲音顫抖著、祈求著,如此真誠而卑微,那聲音裡有一股難以言說的感覺,令普蘿塔晃了神,她覺得她必須把這個被困住的人救出來,她絕對不能放任某個人這樣受苦。
她伸出了她的手,筆直地向前探去——
“彆!”有人用力地抓住了她的手,她驚慌地叫起來,然後發現是尼古拉斯。
“尼可拉,你怎麼在這裡?”她問道。
“我才要問你呢,剛剛我發現你不見了,叫了你好幾次,都等不到你的回應,我還以為出什麼事了,快嚇死我了,”男孩焦躁地看著她,他的聲音也因激動而變調,“我到處找你,總算看到你了,可你卻把手往裝著魔物的瓶子裡伸,要是我再晚一點過來就完了!”
“魔物?”
“是啊,這是魔物。”尼古拉斯眯起雙眼,盯著前方的書架,這個書架上沒有擺放著書本,而是放著一些瓶瓶罐罐,大部分瓶子都破了,還有幾個根本看不清裡麵有什麼,其中一個綠色大玻璃瓶裡,放著某種魔物的一部分,半個頭顱。
它的皮膚原本是什麼顏色已經看不清楚了,透著綠色的玻璃瓶隻能看到綠色的光澤,它被切開的部分對著瓶子的底部,那半個腦袋的魔物咧起隻有一半的嘴,睜大它唯一一隻銅鈴般的眼睛,那隻眼睛裡透出深淵魔法,尼古拉斯則是同樣回瞪著它。
“可惜了,隻差一點點,離自由就隻差一點點了。”那半個頭顱似笑非笑地說著,接著便閉上了眼睛。
普蘿塔怔怔地站住了,尼古拉斯拉著她離開,“我們走吧,狄安娜沒說錯,這個地方很危險,”他拽著她的手腕走,“不要放開我的手。”
普蘿塔不明白,明明是他自己拉著她的手,為什麼還叫她彆放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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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小孩在一個個書架之間穿梭,有些櫃子與櫃子之間的縫隙很狹小,僅僅能容納一個人行走,尼古拉斯需要拉著女孩讓她緊跟在自己身後,越往深處走,書架的排列方式也變得詭異,架子之間並不是一列列地排隊,而是頭尾相接組成了錯綜複雜結構,他感覺自己就好像走在某種迷宮裡。
沒有人說話,寂靜的藏書室裡隻回響著兩個人的腳步聲。
“呃……”半晌後普蘿塔開了口,“我不是,自己想去的,是因為我聽見了聲音,因為,因為那個魔物在……在呼喚我,要不然我不會……”
男孩停下腳步,低聲歎了口氣,“我也沒想到這裡會有魔物,雖然它隻是個放在瓶子裡的半個腦袋,但也已經足夠危險。”
他鬆開了她的手,她聽見他轉過身麵對她,衣服蹭過櫃子上的木板發出沙沙聲。
“我……”他似乎很不擅長說這種話,普蘿塔聽不出他平日裡的自信和歡快,“我知道這不是你的錯,但我就是,就是很生氣,我一想到萬一你把那隻魔物放出來了,它可能會……我,”他甩了甩頭,像是要甩掉惱人的幻想,“我想,我帶你來到這裡,我應該要照顧好你的,但我卻看好你,明明我比你大,而且,說起來我還是你哥哥……”
普蘿塔嘟起嘴:“我的哥哥可放心我了。”
她說的是她真正的哥哥,男孩笑了,“那是因為他還見識過你的厲害,誰能想到你還能放出魔物呢?我在幾分鐘前也想不到。”
令人懊惱的沉默終於消散了,男孩又握住了她的手腕,但這次的力道很輕,他們繼續向前探索。
擺放書架的區域大概占了整個藏書室一半的麵積,而這一半從下往上被隔成了三層樓,也就是說,從玻璃穹頂上射下來的陽光僅能照亮第三層的圖書室,第二層和第一層並沒有光源,尼古拉斯發現越往深處走,光線也就越暗,但看見在每個書櫃的最上層都有一盞銅燈,他爬上一個書架仔細觀察了一下,每盞燈的玻璃燈罩上都刻著一句咒語,這是所有第一天學法典魔法的人都會聽說的咒語——“光明咒”。
“啊,看來這裡的燈也是用魔力驅動的,這些燈的可能是用含有魔力的金屬做成的,再在上麵寫上法典魔法的咒文,這樣一來,隻要是一個魔法師,就能點亮圖書室裡的燈。”
“嗯,尼可拉,我從之前就想問了,什麼是法典魔法?”
“你不知道嗎,魔法的類型,法典魔法?深淵魔法?”
“魔法也分種類的嗎,我們都隻是叫魔法。”
“嗯,就好比武術有不同的流派,魔法也有不一樣的類型,”尼古拉斯將手伸向燈罩,閉眼默念那道咒語,“克利萊特。”魔力流過指尖湧進玻璃之中,刻著的咒語陡然間熠熠生光,燈被點亮了,尼古拉斯眨了眨眼,適應突如其來的燈光,溫暖的橙色光線將兩個小孩長長的影子映在周圍的書架上。
“世界上一共有四種魔法,深淵魔法、光輝魔法、法典魔法、血緣魔法。嗯,我簡單地解釋一下,血緣魔法是隻有在某些家族內部才能使用的魔法;深淵魔法是起源於我們雅蘭的魔法,是人類從魔物身上學到的魔法;光輝魔法源自大陸的東邊,傳說是聖人在冥想哲思中領悟到的魔法;法典魔法則是在這兩種魔法產生之後,東西方的魔法師在大陸中央交彙時,深淵魔法師和光輝魔法師們互相交流,將兩種魔法融合在一起以後誕生的魔法,因為這種魔法是可以以咒語的形式記錄下來的,就如同一道道法條一樣,所以被叫做法典魔法。”
他繼續往前走,“總之,法典魔法是最通用的魔法,現在人們說的魔法師,都是法典魔法師,我在家裡那會兒,老爸還跟我說要推行‘光明法令’,從此深淵魔法要被封禁了,以後說不定都沒人會用了。”
“為什麼要被封禁呢?”
“大概是因為這種魔法有些危險吧,”尼古拉斯將視線掃過一口口書櫃,若有所思地說道,“以前我沒有怎麼意識到,但是自從上次被那群老巫婆們抓到囚禁、還有被蔚藍森林裡的魔物們襲擊之後我感覺我也有點明白我老爸的意思了,深淵魔法的攻擊性太強了,而且裡麵很多獻祭的儀式相當血腥,雖然在法典魔法裡麵也不是沒有可以傷害彆人的咒語,但那些都是相當高階的魔法,要有足夠的基礎才能學習到。但如果是深淵魔法,隻要可以付出相應的代價,就能獲得足以讓他人毀滅的力量……我想我以後,也不會再輕易地對彆人用魔法了。”
普蘿塔又回想起了尼古拉斯外祖父對她講的故事,尼古拉斯的母親和她姐姐的悲劇,從某種程度上也可以說是深淵魔法造成的吧。
她不知道如何應對,沉默再次在幽閉的空間裡擴散。
尼古拉斯也沒有再開口,隻是繼續往前走,他盯著每一口書櫃的上的木板,但都沒有看到月桂圖案。他們在迷宮般的書庫中七彎八拐,突然間,眼前狹小的通道豁然開朗,一片圓形的空地顯現在他們麵前,好像所有的書架擺放到此處就中斷了一般。這裡空間並不大,但和之前幽閉狹窄的通道比起來實在令人心曠神怡,金黃的陽光灑在地麵上,尼古拉斯抬頭發現圖書室二層三層的這塊地區是鏤空的,並且在地板截斷的地方安裝上了護欄,這塊空地就這樣直通著天花板,天頂上正是彩繪玻璃中月亮的那一部分,陽光就是從那裡一直照到最下層的。
“這裡有光。”普蘿塔低聲說道,並且把頭仰起對準了天花板的方向。
“嗯哼。”尼古拉斯已經對她敏銳的感知見怪不怪了。
女孩舉起一隻手在自己頭頂上晃了晃,“被陽光照著的話,就會有這種溫暖的感覺。”
尼古拉斯也仰起頭,讓自己的臉頰沐浴在陽光之下,久違的光照令他感覺很愜意,他拉著女孩坐在了地板上,“我們休息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