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曜城堡(8)(1 / 1)

當月亮沉沒,當星星隕落

——約瑟夫·索爾赫瑞爾的回憶上篇

接下來的故事根據普蘿塔的回憶整理而成,已將約瑟夫·索爾赫瑞爾在談話期間的休息、咳嗽等不必要的片段刪減整合。

你知道我們的家族曆史悠久,啊,或許你已經不是很清楚了,但是我們從小都是聽著老一輩的人講述著祖上的光輝曆史長大的,那個傳說的歌謠我直到現在都還能背誦,“最初的王創造了雅蘭,他將榮譽和重任賜予三位魔法師,一是索爾赫瑞爾,其名為‘大法’,二是迪蒙亞特,其名為‘魔形’,三是海克絲,其名為‘女巫’,魔法源源不絕,榮耀永世不滅。”

我的父親過去是城堡裡的一個家族魔法師,他總是翻來覆去地和我們講述他過去的故事,曾經他隻是一個低階旁係出身的小夥子,但因為“十日之約”,他從一個鄉下小貴族一躍成為了三大魔法家族的一員,擁有了舉國矚目的姓氏。

你看我們的城堡如此空曠,給我們這幾個人住似乎太浪費,但在我小的時候城堡裡一直是熱熱鬨鬨,每次吃飯人們都能把好幾張桌子坐滿。不過即便如此,家族的衰落之勢也已經顯現,就算是小孩子的我也能隱隱體會得到。大人們總是一門心思的撲在魔法上,魔法就是一切,但魔法又似乎走到了儘頭,我的父親和他的兄弟姐妹們沒日沒夜地鑽研著深淵魔法,他們用儘了全身的力氣,臉頰日漸凹陷,眼神日漸頹靡,但也沒取得什麼成果。

我父親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夠去往首都成為宮廷魔法師,在那樁恐怖的事情發生之前。每一任宮廷大法師都來自我們家族,宮廷魔法師的隊伍有一半都姓索爾赫瑞爾,可惜,隻有家族中最優秀的那一批魔法師才能有機會走到首都,我的父親終其一生都沒能做到。

漸漸地,生病的族人們越來越多,城堡裡多出來的房間變成了一間間病房。你問什麼病?是瘋病,長時間徘徊在深淵魔法中,走火入魔的族人們變得瘋瘋癲癲,最後連生活都不能自理。但我們相信他們是通往偉大魔法秘境的先驅者,他們留下來的研究記錄和手稿將成為後人的階梯。自古以來,偉業的締造都需要犧牲,我們家族對這一點堅信不疑,所以我們認準了那條道路要走到底,現在想來,可能我們早就都瘋了吧。

說回我自己吧,說來慚愧,我的父親如此癡迷於魔法,但我卻沒有一點魔法天賦,完完全全是一個普通人,有時候我會聽到長輩們背著我們在討論,說像我們這樣的孩子越來越多,是上天注定我們的家族要走下坡路。家裡對於小孩的魔法訓練是非常嚴苛的,每個有著索爾赫瑞爾血統的小孩子到了一定的年紀都會被叫到城堡裡住一段時間,無論有沒有魔法天賦,都至少要待十天以上,這是我們索爾赫瑞爾家裡一個久遠的傳統,也就是所謂的“十日之約”,也隻有在城堡裡待滿十天的人才有資格成為家族的繼承人。

每年的夏天,我都看著一群群與我年齡相仿的小孩來到城堡裡,他們從早到晚不停地上課,家長們努力把傳承了千年的深淵魔法一股腦灌進他們的腦袋裡。作為一個沒有魔法天賦的人,我上了第一節課以後就被老師們放棄了,但我也不羨慕其他人,因為那些課業十分痛苦,深淵魔法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學習的東西,每年都有不少天分不足的孩子陷在魔法裡走不出來,再加上長輩們強逼式的教學,好多孩子最後都精神不正常了,瘋病的發作率越來越高,如果當時能有一些人意識到出了問題,或許現在就不會是這樣,可是,唉不說了。

我不會魔法,但我找到了彆的愛好,我喜歡放羊,就是森林裡的那種山羊,諾亞丘陵裡一共有六個村子,都是我們家族的領地,其中一個村子叫靈犀村,村子裡大多數人以農牧為生,有一戶人家養了很多山羊,還有幾頭驢,一隻小鹿,那戶人家的男主人叫安格涅,我總是偷偷跑到他們家裡去給他們幫忙,假裝是其他村的人去打零工,不過沒過多久就被拆穿了。但我和安格涅一家人還是保持著親密的關係,我想我在養羊這方麵還是很有天賦的吧,我總是能明白山羊想要什麼,我總能知道逃跑的山羊躲到哪裡去了,安格涅老頭子說我肯定是會魔法的,我不知道,或許我會的魔法不是家族期望我會的那種吧。

時間過得飛快,當時的族長萊昂納多在一場暴亂中受了傷,後麵的幾年他以極快的速度衰老,我們都知道家族很快需要新的族長了,不久之後,他便去世了,城堡公布了新的繼承人,是隻比我大了幾歲的洛倫佐,這是大家意料之中的事情,洛倫佐的魔法實力在我們這一代中是一騎絕塵的存在,而且在族長力不從心的最後幾年,他已經完全代他處理宮廷魔法師的事務。

那一天為了慶祝新族長的誕生,城堡裡舉行了盛大的慶典,所有家族成員都被叫過來齊聚一堂,城堡裡點滿了蠟燭顯得金碧輝煌,男女老少都穿著光鮮亮麗的禮服相談甚歡。

晚上的時候還有隆重的晚宴,但就在那個時候,安格涅跑過來了,我走到城堡外頭見他,當時正值百年一遇的嚴冬,戶外大雪紛飛,老安格涅跟我說有五頭山羊在風雪中走散了,其中還有兩隻小羊羔,他找不到它們想讓我去幫忙。我猶豫了一下,想到那五頭可憐的羊可能會在今天晚上活活凍死,我答應了他,回城堡換了套衣服就往外趕,就在那時,我看到了她。

她叫伊莎貝拉,我已經好幾年沒有見到過她了,但我一看到她就能喊出她的名字,不是因為她相貌獨特,我們所有兄弟姐妹都長得差不多,但是她曾做出過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情,這令我印象深刻。

上次遇見她的時候我們都還隻是孩子,她過去也和其他所有小孩一樣,每年夏天來到城堡裡集訓,那時候她和洛倫佐兩人算是我們這一代裡最顯眼的小孩吧,但後來發生了一些令人不愉快的事情,她從家族裡出走了,我沒想到我還能再見到她,我以為她會從此和這個家族老死不相往來。

“約瑟夫,是你嗎?”她問我。

“是的。”我瞠目結舌地看著她,她套著一件貂皮大衣,裡麵是酒紅色長裙,長發精心梳理過,珠寶首飾叮當作響,整個人顯得神采奕奕,美麗動人。

“我是來參加洛倫佐的繼承人慶典的,不知道有沒有來晚。”

“不,你沒有遲到,他們現在正玩得開心呢,”我有些呆滯地搖了搖頭,“我沒想到還會見到你。”

她對我粲然一笑,“我們誰都無法預料到未來會發生什麼,不是嗎?”

“是啊,啊,對了,我有件急事要外出,你先進去吧。”

“哦,這樣啊……”她看了看我,眼神古怪,“那你趕緊過去吧。”

於是我匆匆離開了,跟著安格涅的家人們在雪天的森林裡四處搜尋,終於在一棵巨大的枯樹乾下找到了瑟縮成一團的小羊,一隻母羊凍死了,但小羊羔在她的懷裡活了下來。我們把它們帶回安格涅的家,讓這群可憐的小家夥在火爐旁邊恢複精神,那時候已經是午夜了,安格涅說我可以留下來過夜,但我猶豫再三後還是準備回去。

我強忍著睡意走回城堡,不知為何,茫茫的飛雪在漆黑的夜空中顯得閃閃發亮,就好像是上帝在播撒漫天的星辰,我一邊感歎著這奇異的景色一邊推開城堡大門,然後我看到了畢生中最恐怖的場景——

所有人都死了,我的父親、母親、伯父、伯母、叔叔……他們的屍體七倒八歪地癱在餐桌的椅子上,鮮血噴濺得到處都是,餐桌上、地麵上、牆壁上……就像是巨大的血紅色花朵在大廳裡綻開一樣。我看到洛倫佐仰麵朝天倒在餐桌前的空地上,他的四肢扭曲得不成人形,那身漂亮衣服早已被鮮血浸透,但最令人毛骨悚然的還是他的臉,他雙目圓睜,但眼眶中沒有眼珠,取而代之的是一團黑色的漿糊,它們溢出眼眶,像是兩行眼淚劃過他的臉頰,就好像他的眼睛被融化了一樣,他的嘴大大地張開,像是定格在了呐喊的一刻。

然後,我看到了她,伊莎貝拉,她穿著閃閃發光的裙子在舞池裡翩翩起舞,雙手捏著一本書,她的姿勢仿佛那本書是她的舞伴一樣,柔和的燭光映出她婀娜的身姿,仿佛和周圍的慘象是兩個世界一般,我呆住了,情不自禁地叫出了她的名字,她看向我,一瞬間我感到似乎有幾百隻眼睛齊刷刷地盯著我,頓時周圍音樂靜止、燭光熄滅,黑暗像是利爪把我攫住,我知道這是什麼感覺,即使是家族裡最沒有天賦的人也明白被深淵魔法入侵時是什麼樣的感覺。

我當即就失去了意識,當我再一次醒來的時候,我發現我躺在了曾經族長住的房間裡,狄安娜在我身邊告訴我我已經成為了索爾赫瑞爾家的新任族長。

定期來為城堡提供物資的村民很快也發現了這場悲劇,在狄安娜他們和村民們的合力幫助下,我總算把所有親人們都一一下葬,我再也沒有看到過伊莎貝拉的身影,我不知道她為什麼沒殺我,她像是人間蒸發了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我想她可能還活著,但也可能已經死了,畢竟其他人都死了,家族繼承人的候選人隻剩下我和她了,索爾赫瑞爾家之前的曆史上從未出過一個不會魔法的族長,當然,或許是因為城堡不希望一個屠殺了全族的人當族長,誰知道呢?

繼任之後,我才真正陷入了泥潭,我每天都會做噩夢,夢到晚會上親人們的死狀,我在夢裡看到伊莎貝拉在眾人詫異的目光下走進大廳,她可怕的魔法一觸即發,人們一個個在驚愕與恐懼中死去,這景象在我的腦海裡一遍遍播放,真實得就好像是我的親身經曆。

每當我走進客廳,那些幻覺就會再次出現,所有人的身影不停地閃回,我被逼瘋了,整夜整夜地無法入眠,城堡裡的任何一件東西都會令我睹物思人,有的時候我看到伊莎貝拉在走廊間徘徊,當她看到我的時候,會朝我露出詭異的笑容,她的魔法早已滲透進了我的腦子裡,我覺得我這輩子都擺脫不掉了,絕望的海平麵高高升起將我徹底淹沒了。

但有人把我從溺灣中拯救了出來,安格涅一家因為擔心我的狀況經常過來探望我,特彆是他的一個女兒,奧蘿拉,她和所有諾亞丘陵的村民們一樣,黑頭發和黑眼睛,但又好像和其他村民們不一樣。

我還記得那天下午和她一起在花園裡散步,陽光照耀在她的頭上,她的頭發像是金線一樣閃閃發亮,而當她對我笑起來的時候,就連太陽都黯然失色,那一刻我明白了,我的餘生裡不能沒有她,於是從那天起,我像一隻虱子一樣死死叮住了她,又像一個掉進海裡的人死死抓著最後的浮木一樣,直到可憐的奧蘿拉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總之,我們墜入了愛河,每天傍晚我們會一起坐在城堡天台的台階下欣賞著夕陽晚景暢想未來,可怕的幻覺也神奇地消退了,我不再看到親人們的屍體和伊莎貝拉的殘影,就像是籠罩在城堡已久的陰霾終於被驅散。

我們迅速而簡單地舉行了婚禮,這座城堡對於我們兩個人來說實在是太大了,所以我們封住了城堡的大部分房間,隻使用剩下的一些房間,奧蘿拉雖然年紀和我一般大,但她精明能乾,把城堡的裡裡外外打理得井井有條,給這個冷冰冰的石頭建築帶來了家園一般的舒適和溫馨,我們甚至在城堡腳下的小棚屋裡養了幾隻羊。然後我們有了孩子,先是安德烈亞,再是塞西莉亞和薇拉,她們是雙胞胎,那幾年的生活好似甜蜜的幻景,一閃而過但每次回憶起來都讓我不敢相信我曾經擁有如此幸福的時光。

來講講我的孩子們吧,連我自己都難以置信,我的三個孩子竟然個個都會魔法,他們在很小的時候就展現出了天賦,我教不來他們,他們就自己從圖書館裡的書裡學,還都學得有模有樣。

過去的索爾赫瑞爾家長要處理好與其他名門望族的關係,還要扛起魔法家族的重任,但當血案發生之後,一切都變了,我天生就不是個當老爺的料,本想著在邊境簡單清淨地度過一生,但是孩子們的出生又使我不得不回憶起過去族人們作為貴族的生活方式。

說實話,在慘案發生之前,其實我們家族的財富就已經見底了,諾亞丘陵到處都是茂密山林,沒有太多平整土地可以種植糧食,人口稀少、物產匱乏,人們貧窮得交不起一點稅金,過去家族用其他方式來收集財富,後來也以失敗告終,但因為過去世代宮廷大法師都出自我們一族,所以我們靠著從王宮得來的金幣還能勉強維持著世家大族的生活方式,可那場豪華的繼承儀式幾乎掏空了所有家底,原本我們希望洛倫佐當家之後能令家族再次興旺,但也都化為了泡影。

我很擔憂自己給不了孩子他們應得的生活,而就在我苦惱的時候,一個男人找上了門,他身材高大,穿著有些起皺但做工精良的西裝,戴著一頂高頭禮帽,頭發淩亂、胡子拉碴,他自稱羅斯公爵,來自首都,據他所說上一任族長曾對他有恩,聽聞我們的家門不幸之後,倍感哀痛,特地前來哀悼和報恩,說實話他的樣子實在不像個公爵,但他出手闊綽、熱忱大方,在方方麵麵都幫助了我們太多,很快我們就對他改觀,感歎命運在我們最需要的時候帶來了這位貴人。

羅斯公爵慷慨地資助了我們,還帶領三個孩子去雅蘭皇家學院讀書,他甚至把他首都的房子空出幾個房間讓孩子們住,他會親自教育他們,對於孩子們來說他就像是第二個父親那樣,孩子們假期裡也喜歡在羅斯公爵的家裡,他會抽空給他們講課,帶他們在首都遊玩。

三個孩子相繼入學之後,我和奧蘿拉也終於放下心來,畢竟我們自己教不好他們,但又擔心如果放任他們自學會讓他們誤入歧途,對於當時的我們來說,羅斯公爵的出現無疑是雪中送炭。

我們的三個孩子各不相同,安德烈亞是個內斂的小孩,他愛鑽研各種各樣的事情,當他沉浸於某樣事物的時候會忘乎所以,仿佛周圍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塞西莉婭聰明伶俐,不光在魔法研習上獨有心得,她在平日的生活中也是機敏過人、受人喜愛,這在我們這個魔法“呆子”家族裡可是鮮少的存在。薇拉比塞西莉亞更安靜一些,因為她們是雙胞胎,所以很多時候她看起來是躲在塞西莉亞身後的小孩,但用羅斯公爵的話來說,她在魔法上擁有超乎常人的嗅覺。

時光飛逝,我的三個孩子,上一秒他們仿佛還是咿呀學語的小娃娃,轉眼間就長成了有模有樣的大人。

那是在二十年前,我的三個孩子們全都從首都學校畢業了,我們全家人聚在一起,既是在共同商討孩子們未來的出路,也是在享受著其樂融融的最後一個夏天。

孩子們都有自己的想法,安德烈亞想要留在家裡,他希望能有足夠的時間探索這幢古堡裡祖祖輩輩留下來的寶藏;塞西莉亞想去外麵的世界轉轉,她生長在這個狹小的邊陲之地,總想著有朝一日能像鳥兒一樣無拘無束地翱翔,她準備去遊曆東邊的奧黛拉帝國;薇拉,她難得和塞西莉亞有不一樣的想法,她想去應聘宮廷魔法師,想要留在首都。

一切都太過順利了,讓我甚至有了一種家族正在漸漸複興的錯覺,然而那都隻是轉瞬即逝的煙花罷了。那個夏天我至今記憶猶新,城堡窗外的杉樹鬱鬱蔥蔥,氣溫高得像要把人烤乾一樣,奧蘿拉身體有陣子不太舒服了,她總是坐在客廳角落給自己扇風,臥床休息的時間也越來越長,我忙著照料她,還要儘可能打理好其他事物。

當有人在城堡大門口敲響門環的時候,我還以為是像往常一樣的村民過來送貨,所以打開門來的時候我吃了一驚。

他是個年輕人,穿著簡樸的旅行者裝束,背著一個皮包裹,腰帶上還係著好幾本書,發如鴉羽、膚如凝脂,眼睛則是朦朧遠山一般的青灰色,諾亞丘陵地帶的男人絕對不會有這樣的相貌。沒錯,那個人就是你們的父親了,我至今仍然不知道他是個什麼人,家鄉在哪裡,出身是如何,隻知道他的名字叫做艾勒裡·梅林。當時,他說他來自奧黛拉帝國,為了鑽研魔法四處遊學,現在想成為索爾赫瑞爾家的學徒。

我感到非常詫異,我們家族過去是一直在招收學徒的,但是自從那天的慘案之後,所有的學徒都死的死,走的走了,我這個不會魔法的人當上族長之後,更不會有人來當學徒了。我告訴他我完全不會魔法,孩子們的魔法也是從皇家學院學的,如果他想要找雅蘭之國的三大家族學習魔法的,建議他去另外兩個家族。

但他卻堅持說沒有關係,他不要錢,也不需要彆人教,他說他有一個無比重要、事關全雅蘭的問題需要研究,隻能在索爾赫瑞爾的城堡裡才能找到答案,他真切地懇求著我們,我很是疑惑,但看著他的眼睛,不知為何就鬼使神差地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