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曜城堡(9)(1 / 1)

當煙花凋落,當愛被詛咒

——約瑟夫·索爾赫瑞爾的回憶下篇

我讓狄安娜給艾勒裡安排了一間圖書室邊上的房間,方便他每天的研究,那段時間奧蘿拉每天都需要照顧和療養,所以我讓我的三個孩子帶他去熟悉城堡環境,他們對於新來的年輕人顯得非常熱情,特彆是塞西莉婭和薇拉,女孩子都喜歡跟年輕英俊的小夥子一起玩,我想著這也是很正常的,就沒有怎麼掛在心上……我沒想到……沒想到最後會變成那樣……

啊,總之,起初的一個月過得非常順利,塞西莉婭還有薇拉每天陪著艾勒裡·梅林去圖書室裡看書,塞西莉婭熱情開朗、直來直去,與人社交也是幽默風趣、伶牙俐齒,相比起來薇拉在麵對魔法以外的事物時,會稍顯內斂和羞澀,不過有她姐姐在,我一點都不擔心。安德烈亞呢,似乎因為兩個妹妹對其他人的狂熱而有些無奈,不過他也沒有表現出什麼。

你知道嗎,有時候我覺得一切的淵藪都是因為我不會魔法,你現在年紀還小或許沒有察覺,在這裡,會魔法的人和不會魔法的人身處兩個世界,不會魔法的我永遠理解不了他們的世界,所以我不知道我的孩子們在做什麼,我對於占據他們世界最大一部分的事物沒有任何共同語言,我體會不到他們的心情,不明白他們的願望,聽不到他們內心的呼喚,甚至不知道他們正在做什麼,我本應該是個無比重要的角色,卻像個局外人一樣隻能眼睜睜地旁觀著一切,這造就了所有的悲劇。

那一天的晚上就和平常所有的每一天一樣,我在睡前查看了一下奧蘿拉的狀況,她有些虛弱但總體還挺有精神,我按部就班地梳洗準備就寢,可是安德烈亞突然瘋狂地敲起我們的臥室門。我打開門,看到他神情慌亂叫我去圖書室那邊,他說出了大事,塞西莉婭和艾勒裡·梅林打起來了。

我趕忙跟著安德烈亞來到圖書館裡,我平時幾乎不進那個地方,我看到他們三個人,塞西莉婭、薇拉,還有艾勒裡站在原本族人上課的那塊空地上,塞西莉婭對著艾勒裡激烈爭辯,艾勒裡冷靜回應,薇拉則是默默垂頭喪氣地站在一邊。

我走上前去,聽到塞西莉婭高昂的嗓音——

“你們兩個在合夥耍我嗎!”

她看起來要是手裡有把刀會直接衝上去把艾勒裡捅死,我插到他們兩個中間,問艾勒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但塞西莉婭卻把我推開到一邊,又指著薇拉破口罵道:“你個騙子,你個小偷,你從一開始就知道這一切,卻裝作一副無辜的樣子,就你這樣還算是我的妹妹嗎?”

我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艾勒裡便說道:“之前沒有察覺到您的感情,我對此道歉,但我發誓我絕對沒有不軌的企圖,薇拉也絕對沒有要欺騙您的意思。”

“你個混賬東西,”塞西莉婭咬牙切齒地說道,“想腳踏兩條船的渣滓。”

薇拉在旁邊掩麵哭泣起來,我聽見從她手掌下傳來的低語聲,“我,我不知道,我以為你隻是和往常一樣對他友好,你明明對所有人都那麼友好,如果我知道你也喜歡他,我不會……”她抬起頭,“我不會和你搶的,以前無論什麼東西我都沒和你搶過,我把所有好東西都讓給你了,難道你不知道嗎?”

“我們走吧,薇拉”艾勒裡有些決絕地說,他眉頭緊鎖、神情凝重,俊美的臉上顯示出一種和他的年齡不相符的憂愁,他轉而麵對我,“承蒙您這段時間的照顧,我本隻是想來大法家族的圖書室裡學習,沒想到卻造成了誤會,給您添了這麼多不必要的麻煩,請您原諒我。現在這個的這個局麵絕對不是我所期望的,但是,我必須告訴您,這段時間,我已經深深地愛上了您的女兒薇拉,我準備向她求婚,隻要您能夠允許。”

“你,你突然這樣說……”

“你休想!”塞西莉婭氣得怒吼,她再次把我推開攔在他們身前,“你們這是在跟我挑釁!”她雙目圓睜惡狠狠地盯著薇拉,“當我們同時想要一個東西、又都不肯讓步的時候,隻有一種方法!”

她從腰帶上抽出法杖扔到薇拉的腳邊,“跟我魔法決鬥吧,我讓你一步,訂製魔杖的時候,你喜歡這一根,但還是被我拿走了,你嘴上說著不在意,其實一直耿耿於懷對吧,你說你把所有好東西都讓給我了,這次我就把好魔杖給你,我隨便拿根彆的魔杖!”

“塞西莉婭!”我不敢相信她會說出這種話,我想要阻止她,卻無能為力,我隻是個空有名號的族長,我不會任何魔法,我的話語沒有任何權威,這也使得我沒有權力在這個家裡對任何人指手畫腳,包括我自己的子女。

“你瘋了!”薇拉高聲叫起來,“同族之間不能殺戮,你忘了嗎?”

“是嗎,那可惜了,”但塞西莉婭像是意料之中地說道,接著她指向艾勒裡,“那麼就你和我決鬥吧,贏了我就允許你和薇拉在一起,不過這下就沒有好魔杖給你了。”說著她使了個手勢,地上那根魔杖又飛回到她的手中。

艾勒裡皺著眉搖了搖頭,“我不會和你決鬥。”

“沒有你拒絕的份,懦夫!”

這個世界上,隻要擁有四樣東西就可以擁有一切,金錢、權利、暴力、魔法,我的孩子們習慣了用魔法去獲得想要的一切,無論是真心相愛、還是委曲求全。魔法決鬥就如字麵意思一般,是魔法師之間一決高下的最終手段,賭上性命的決鬥,即便在滅族慘案發生之前,我也很少聽聞家族中有人決鬥的,但我的女兒卻可以一氣之下毫無顧忌地說出這個詞,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一定是因為我這樣的父親導致了他們教育的缺失。

“我們要走,你又能怎麼攔著我?對我施咒嗎?”艾勒裡輕飄飄地說,他的話語裡有一絲嘲諷,這令塞西莉婭更加怒火中燒,令她失去理智。

我當時要是能上去阻止他們就好了,但塞西莉婭的怒火令我恐懼,但艾勒裡隻是歎了口氣,攤開手心對她說,“隨便你怎麼弄吧,我不會有任何抵抗,等你累了我們自己會離開的。”

我可憐的塞西莉婭哪受過這種挑釁,她是學校的高材生,是大家族的長女,是眾人眼中前途不可估量的魔法師,她的眼睛好像隨時可以蹦出火花,她揮動魔杖猛地一甩,漆黑的火焰從魔杖中猛地躥出迸向艾勒裡,但那魔法剛剛打到他的身上,就跟鏡子反射了光線一樣倏地反彈回來,完全出乎意料,完全來不及反應,那黑色火焰徑直彈回到了塞西莉婭的胸口,她發出一聲驚叫朝後倒下。

薇拉尖叫一聲,手忙腳亂地跑過來和我一起抬起塞西莉婭,安德烈亞被眼前的場景嚇得目瞪口呆,艾勒裡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他看起來像一尊駭人的雕像。

我們大聲喊著狄安娜和維斯塔,可等她們到來的時候,卻給我們帶來了最悲慘的噩耗,塞西莉婭死了!她對艾勒裡放出了某種深淵魔法,足以致命的魔法,那魔法反彈回來打中了她的胸口,她自己的魔法奪走了自己的性命。

“你殺死了我姐姐!”薇拉看著艾勒裡說道,她看他的眼神是迷茫的、驚慌失措的、怨懟的、不願相信的,而艾勒裡看她的目光也是一樣的。

艾勒裡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搖了搖頭說:“不是我殺了她,我甚至沒有和她決鬥,我身上用魔法編織了全方麵的護盾,任何咒語或是詛咒碰到我身上都會反彈,你姐姐的咒語被反彈了,她被自己的魔法反噬了。”

“可結果就是你殺了她!”

“我沒有殺她,”他繼續搖著頭,“如果你姐姐隻是用一個簡單的咒語,如果她沒有瞄準我的要害,那她根本就不至於會死,我也根本不想傷害她,隻想讓她自己領悟到我的魔法盾然後放棄,誰知道她一下手就用這種深淵魔法!是她自己害死了她!

可是爭論還有什麼意義呢,我的塞西莉婭已經永遠離開了我。

我忘了那天是怎麼結束的了,那段時間的記憶令我心如絞痛,我記得我們把塞西莉婭安葬在了族人們專屬的墓地裡,當一切結束,我意識到我活生生的女兒從此以後就隻是一塊冷冰冰的石碑之後,我再也承受不了了,我隻能成天以淚洗麵,直到薇拉和艾勒裡找到我們,我本以為他會從此離開的,我想讓他趕緊滾開,但薇拉對我說她已經懷孕了。

我忘記了我怎麼和奧蘿拉解釋這一切,這之後,她的身體越來越孱弱,短短一個月就已經骨瘦如柴、奄奄一息。

艾勒裡和薇拉的婚禮那一天,奧蘿拉已經幾乎不能站起來了,她就好像是撐著衣服的架子一樣,似乎被風一吹就會飛走,全靠我支著她的身子走路。

婚禮就在城堡裡的禮堂裡舉行,那天晚上外麵下著暴風雨,電閃雷鳴、寒風呼嘯,像是有冤死的陰魂在哀嚎。禮堂裡曾經舉行過無數次的索爾赫瑞爾家族的婚禮慶典,唯有那一次的婚禮,甚至連城堡裡的燈都沒有亮起,就仿佛我們的每一位祖先都在詛咒他們的結合一般。慶典蠟燭一直點不起來,蠟燭沒點起來,婚禮就不能算禮成,艾勒裡和薇拉很著急,但我們其他人隻是默默立著,不知該怎麼辦。

就在那時,禮堂的門突然被推開,一聲驚雷霹靂,一個高大男人的身影出現在暴雨中的門外。

我們所有人都嚇呆了,但當那個人走進來以後,我才認出來那是羅斯公爵,他還是戴著高頭禮帽,穿著皺巴巴的西裝外套,雨水順著他的帽簷和頭發胡子滴落,他就那樣笑容滿麵地走進了禮堂。

“我聽說這裡有一場婚禮,”他伸著雙手走進來,羅斯公爵明明是我們一家的大救星,可是當時我卻發現他我看不清他的臉,這時我才想起來,我好像從來沒有看清過他的臉,而彼時彼刻,在狂風驟雨下,在昏暗火光下,他的臉令人發毛。

“一場婚禮怎麼能缺了賓客,怎麼能缺了祝福!”他笑著朝艾勒裡的方向迎過去,“新郎官,我看你似乎遇到了些小麻煩。”

“你是誰?”艾勒裡冷冷地問道。

“我是為你們獻上祝福的好心人,”他的聲音有些怪異,那張臉在帽簷下忽明忽暗,“來吧,我來告訴你怎麼樣讓這場婚禮成功,當然了,要收取一點代價。”他咧嘴大笑,白牙外露,那笑意令我毛骨悚然,和我記憶中敦厚善良的羅斯公爵完全是兩個人。

羅斯公爵把艾勒裡拉到了禮堂裡麵的某個角落,他們竊竊私語了一陣,當他們走回來的時候,艾勒裡看上去麵如死灰,接著羅斯公爵走到蠟燭前麵,從他的口袋裡拿出打火石,嗖一下就點燃了蠟燭,婚禮終於成功了。

新婚夫婦離開的那天,薇拉非常安靜,她不停地收拾東西,至少裝了三個大箱子。唉,那時我就應該有所察覺,薇拉回不來了,我沒有攔住她,也沒和她告彆,我自己把自己的女兒永遠地推開了,可是我顧不了這些了,我已經失去了感受的能力。

沒過多久,奧蘿拉也離開了我,這一切早有苗頭,她後來的身體已經完全撐不住了,奧蘿拉和我一樣,都無法理解魔法的秘密,對我們兩個人來說,就相當於是我們最寶貴的事物被完全不知曉的力量奪走了,那股無法理解但又無法釋然的怨氣越積越深,最後在我們的胸中積鬱成疾,再也無法消解。在奧蘿拉離世的那個晚上,我坐在她床邊,她已經連呼吸都如此困難,那隻瘦骨嶙峋的手死死地握著我的手,力道之大令人簡直無法相信她是一個將死之人,她灼灼的目光盯著我的眼睛,嘴裡呢喃著想說什麼但卻沒有力氣說,我湊上前想要聆聽她最後的話語,但最終她也沒能說出來,就那樣咽了氣。

奧蘿拉去世之後,那些過去縈繞著我的噩夢突然再次出現,而且變得比上一次更加猛烈,我每天晚上一閉上眼睛,就會看到我父母慘死的場景,那麼清晰、那麼鮮活,每次我都能看到一些之前沒有注意到過的細節。城堡失去了生機之後也再次變得陰沉恐怖,在每根柱子的影子背後仿佛都站著魔鬼在等候我。我再也不敢在夜晚走出房間,因為那些死人,伊莎貝拉,我的父母,塞西莉婭,還有奧蘿拉,邪惡的魔法模仿了她們的身姿,她們整日在陰暗的走廊上徘徊,每當看到我,就對著我露出陰蟄的笑容,她們出現得越來越多,越來越頻繁,那些鬼魅的身影充斥滿了整個城堡,她們日複一日地折磨著我。

在夢境裡,我又一次走進了遍地屍骸的舞廳,伊莎貝拉伴隨著優美的音樂旋轉,下一秒,她已經麵目猙獰地站在我麵前,瞪著血紅的眼睛對我說:“你以為你逃得掉嗎,你逃不掉的,索爾赫瑞爾家族的人一個都跑不掉,你們全都要死!”

我不止一次決心要去尋死,但如果這樣,我不就成了最懦弱的逃兵,我既不能死,又無法承受這樣的痛苦,那些魅影好像一直在對我竊竊私語,讓我交出自己的身體,好獲得徹底的解脫,但我不能放任那些魔法支配這幅身體,我不能讓她們傷害到安德烈亞和薇拉,於是我拿起了剪刀,刺瞎了自己的雙眼。

終於我再也看不到那些幻影了,一切都結束了,噩夢不再糾纏著我,從此往後我的夢裡隻有一片虛無。雖然成了眼瞎的廢人,但我感覺仿佛是受到了救贖。

從那之後,我每天在渾渾噩噩中活著,終日深居簡出。安德烈亞變得更加孤僻陰暗了,他整天泡在圖書室裡發呆,後來羅斯公爵提議在社交季帶他去首都轉轉,轉換一下心情,他去了以後向一個南部沼地小貴族的女兒求婚了,那個女孩生下了安東尼,但很快就生病去世了。後來他新娶了女孩,來自旁邊的麗奴村,後但沒過多久她也去世了,之後他又連續娶了好幾個妻子,但那些女孩子們都和之前的女孩一樣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死去了。

是我沒有儘到自己作為父親的責任吧,安德烈亞變了,他不再是以前那個有些陰沉但無害的小孩了,但我沒有去理會他,也不知道他醉心於什麼事物,我隻顧沉浸在自己的悲傷中,我想找到羅斯公爵來勸說他,但那個男人像是人間蒸發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再也找不到羅斯公爵了。

安德烈亞的第七個妻子去世之後,我告訴他不要再結婚了。

他確實沒有再結婚了,但之後家裡的傭人們開始接連消失,他說他們離開了,傭人們走後他又招了更多傭人,那些人過來的時候生龍活虎的,但沒待多久就也都虛弱了下來,最後離奇地死掉了。村民們也因此開始疏遠我們,甚至仇視我們,他們覺得這座城堡吞噬了他們女兒的生命,最後我們變成了被詛咒城堡裡麵邪惡的巫師領主,我想這或許也是命運使然吧。

哦,你說薇拉懷上的那個孩子是你的哥哥?不,不是的,那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後來薇拉和我們一直沒有聯係,我向他們寫了很多封信,最後薇拉回信告訴我,那個孩子剛出生便夭折了。

自那以後,我更感到人生灰暗和絕望,我甚至開始期盼死亡的到來,那是一種解脫。

但我沒有想到,八年以後他們還是有了一個孩子,你的哥哥尼古拉斯,更沒想到後來又有了你。

不過那時我已經麻木,我想著我一個瞎眼的老頭,有什麼臉麵去首都看望女兒,應該是薇拉過來看望我,可是薇拉沒有來,就這樣一天接著一天,我在虛無縹緲的期待中度日,直到艾勒裡寫信告訴我薇拉去世了。

到那時我才意識到,我犯了多大的錯誤,父母要無條件愛自己的孩子,但孩子不一定要無條件順從自己的父母,這明明是世界上公認的道理,可我卻一大把年紀了還不明白,我確實把塞西莉婭的死一部分歸結到了薇拉身上,因此我讓她離開了家,也因此我沒有去首都看望過她,即便我自己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如果我當時可以告訴她,塞西莉婭已經離開,接下來我們應該照顧好我們自己,如果我當時可以告訴我自己,逝者已去,作為留下來的家長,要扛起讓生活繼續下去的責任,是不是我們家就不至於落到今天這般田地了呢?是不是我就不至於接連失去兩個女兒了呢?

當我想明白以後,我最大的夢想就是在斷氣之前見到薇拉的孩子,可是我這幅殘破身軀不足以讓我去首都了,所以我給艾勒裡寫了信,希望他能帶著孩子來諾亞丘陵一次,就當讓孩子見見自己母親的家人,我沒有抱太多希望,但是沒想到你們真的過來了。

現在,我死而無憾了。

好了,我的故事講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