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1 / 1)

平京鮮少有如此酷暑,因而乍見長街上身著冬裝的奇人,任誰也得多掃兩眼新鮮。

男兒們隻恨不能赤膊上街,那麵容姣好的女娘卻半張臉都隱在上等銀狐毛所製的冬裘下,衣飾織金繡線,但是上麵所墜南海珍珠就能看出價格斐然。

美人身側另有一位麵色不太好看的俊俏少年郎。頭戴束發青玉寶冠,額間齊眉勒著一條亮綠福祿紋刻金抹額,身著銀綠色陰繡雙魚戲水箭袖,正雙手抱劍,煞星似地杵在女郎身後半步遠位置。

環佩寶玉衣飾雲紋,一副富家公子打扮,抹額的亮綠長穗攢花絛隨風吹拂遮了視線,被他煩躁地一把扯開,似嗔似怨緊盯前麵的漆泥玉。

“原以為多年相依為命,奉春無論無何在阿姐心中都能占些席位,熟料不過一語之失,阿姐竟能狠下心腸再不理睬親弟,你如此薄待我,往後我便不與你一道了!”

那名叫奉春的少年郎聲音微揚,正是氣急敗壞時候,哪知前麵女子聞聽此言都不願稍稍回頭,直將這烈火烹油的好兒郎氣個倒仰,恨恨上前半步扯住那身冬裘衣角,說什麼也不肯叫她繼續走。

“我理你做甚?李公子晨時不是便說清了,自己已是個死人了,再不要我這半路冒出來的阿姐管教,現下又是鬨哪出?難不成已是死人的李大公子還要與我耍弄小孩脾氣麼,大人。”

末尾二字被她著意拖長,好整以暇看著眼前少年鬨彆扭。

“分明是你在危難之際棄我於不顧在先!我,我與那侯府二公子俱被挾持,你竟……”

“是因那狐妖問我願先救誰,我選了趙二公子而將你撇下,因此生氣了是嗎?奉春。”

名叫李奉春的少年被戳破心中所想,麵上卻沒幾分難堪,隻沉默望著她。

見他似乎並不打算說話,漆泥玉略帶輕蔑瞧他一眼,扯出衣角後徑自往家方向走。

“不願講便撂下吧,今夜有雨,快些家去”

“……是,我生氣了。”

身後少年聲音沉悶,卻清晰入耳。

漆泥玉聞言腳步未停,清冷聲音如珠玉灑落在地,崩起來顆顆往李奉春心眼上戳。

“你是我什麼人呢?左右不過是個義弟,真以為與我攀得上血親?萍水相逢的情分憑什麼要我放著主家不救去救你。”

安平長街是平京城頂頂繁茂的地段,即便是今日天兒熱人來人往相較之前冷清不少,餘下的小販走卒並采買小廝也足夠熱鬨。

以至漆泥玉不過幾步路的功夫便已消失於其中難覓蹤跡。

隻剩李奉春呆站在人群中,眼中戾氣浮動。

實在狼狽,他卻無力改變。

這並非漆泥玉頭一回將他丟在外麵。

自九歲起跟著她,至今八年都已過去,與這妖女的容貌一道沒有變的是她頑石一樣的心,冷冰冰,不講人情。

偶爾那刁鑽脾氣上來更是沒少給他下絆子。

縱是麵相溫順柔美又如何,這妖女秉性是一等一的惡毒。

要漆女公子溫言軟語將他哄上一哄簡直難如登天,偶有幾回發發善心,釣那陰邪妖物時不拿他作餌,李奉春便該燒幾炷高香敬謝父母在天之靈還願給他這認賊做姐的孽障護佑一二。

李奉春站在原地深呼吸,略帶陰鬱的目光直直盯著漆泥玉離開的方向。

八年前他尚是個身患離魂症的癡兒,無數次夢中驚醒皆是因著一位手持寒星長劍的女人將他一劍捅穿。

夢中人的麵目總在夢醒時如夢幻泡沫歸於虛無,以至於渾渾噩噩八九年,他隻是個夜夜啼哭卻說不出所以然的富貴癡兒。

直到漆泥玉某日暴雨夜路宿他家客棧。

那一夜,鮮有人跡的荒廢官道旁無聲無息死了一對夫婦,正是他那與世無爭隻管經營著小小客棧為生的雙親。

也是那一夜,做了九年癡兒的李奉春隔著雨幕看到了漆泥玉第一眼,白衣烏發,手持七尺長劍與他隔著浩瀚雨霧對望。

隻那一眼,便叫他三魂七魄歸位,心馳神蕩。

夢中那人終於有了臉。

李奉春亦再不是癡兒。

有的隻有對漆泥玉刻骨的仇恨。

滅門之仇,必與之不共戴天。

……

良久,直到胸膛不太平穩的呼吸沉靜下來,他方收拾好心情,隱去了那有些陰沉的神色,轉眼又是豐神俊朗的富家少年郎。

不知這妖女哪來的邪性本事,說今日有雨,中午還豔陽高照的平京在李奉春剛到家門口時就突兀下起了瓢潑大雨,碩大一輪圓日尚且掛在天邊,跟妖女一樣不講理的暴雨就已澆透了李奉春,把人變作落湯雞。

平京乃大昱國都,自是豪華鼎盛,逢上佳節就燈火煌煌處處彩燈琉璃。

可再富貴的地界也有略遜一籌的草民去處。

平京城西就是那平京城裡的貧民窟,縱使同樣擋風遮雨,照舊失了珠光寶氣的排場,連帶遮雨的瓦簷也小氣,青蔥年少的郎君站在簷下少不得淋濕半塊臂膀。

來不及反應的少年郎試圖去推麵前單薄寒酸的院門,搡了幾下那門卻紋絲不動。

不用想也知道,那妖女又拿什麼稀奇古怪的符紙將門鎖了。

不知哪兒來的氣性,鬨起脾氣就不叫人回家門。

“漆泥玉!你把門開開!姐,阿姐……”

稍過半晌,妖女倦怠的聲音響在耳邊,明明人不在此處,卻單是聲音就已足夠讓李奉春氣得牙癢。

“此地乃小女住處,公子可是走岔了?”

“……房契是我買的。”

李奉春咬著牙。

“銀錢是我驅鬼掙的。”

“……依你那淫於富貴的嬌奢性子,若沒我看管過問哪能餘下買房錢?早不知曉鋪蓋一卷在什麼地方當乞婆去了。”

“嗬,”漆泥玉懶洋洋笑了一聲,院門應聲而開,她的下半句也隨著暴雨聲散在空氣裡。

“倒是牙尖嘴利。”

李奉春額發濕透貼在眉骨邊,水洗過的眉眼鋒銳更勝往常,斜挑的眼尾還氤氳著街上委屈之下惹出的紅意,卻不敢再跟漆泥玉叫板,見好就收,進了門乖乖低頭,衝著唯一那間寒酸屋子低聲嘟囔,“謝謝阿姐。”

這下連句回應也無。

李奉春習以為常,低著頭冒雨衝進廊下,進了主屋旁邊隨意搭建起來的耳房,卻發現屋內已燒滿了一桶熱水,旁邊灶上擱著碗熱湯,馥鬱的生薑味道在悶熱空氣中發酵出一絲暖意。

“阿嚏——”

李奉春揉了揉鼻尖,聲音悶悶。

“就是如此討好我,我也不會諒解你這回。”

“梆——”

“啊!痛!”

不知哪兒飛過來的木瓢結結實實砸在李奉春後腦,漆泥玉的聲音再度響起,帶了幾分冷笑。

“自作多情什麼呢?那是我燒給自個兒的。”

“我不管,你早早就回來了哪兒用得上什麼薑湯熱水!”

李奉春梗著脖子叫囂,說完怕被人搶似地端起溫度剛好的薑湯三兩口灌下了肚,微弱的灼燒感從胸腹一路燒到喉頭,總算驅散了幾分淋了雨後的涼意。

把碗扔進水槽匆匆洗淨,李奉春三下五除二將自己扒光,赤條條一個鑽進了冒著熱水的浴桶裡。

溫熱的浴水浸沒過剛剛抽條的少年身軀,也沒過了肩頭猙獰的傷痕。

也不知是李奉春長得不合那狐妖心意還是見他敦厚好欺負,那狐妖放著侯府人不動,反而往他肩頭來了一爪,險些給他剛長了點健碩肌肉的胳膊撕下來。

哼。

漆泥玉那冷心冷肺的妖女。

他血都要飆出二裡地她還卻隻顧著雇主!

……眼裡從來沒有旁人身家性命這一說,為了除妖掙錢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不是早便知道她這副不講人情的的德行嗎?!

“嘶——”

李奉春在浴桶內氣憤地狠砸了一拳水麵,卻不慎拉扯到傷處,當即痛到蹙緊眉頭。

越想越氣,肩頭的灼燒感更是火上澆油,李奉春眼尾彌漫上微薄恨意,咬著牙吸吸鼻子,後悔起不該這麼早就巴巴跑回來。

該讓她長長記性。

“要不是還沒本事離了她……小爺早就先一劍捅穿她再亡命天涯了!”

可惜這話隻能壓在舌底說給自己聽。

幸而那妖女有點操守,這種時候不會用那些殺千刀的竊聽符偷聽少年私語。

憋著一股悶氣在木屋磨磨蹭蹭了近半個時辰。

直到天邊雲色暈紅,嘈雜聲音次第消減,李奉春才穿好衣服,沿著仍淋漓落雨的廊下往主屋走。

濕透的發尾暈濕銀綠薄衫,沉甸甸裹在身上,同樣沉重的還有李奉春如油烤煎的心情,滿心忐忑地站在房門前,抬起的手叩下去也不是,落下來更不是。

直覺告訴他,今日漆泥玉是有些生氣的。

要如何哄她又是個苦差事。

依著這妖女驕奢淫逸的脾性,免不得叫他大出血搜羅些天潢貴胄才用得的金貴物件兒來伺候,才能順了心氣兒給他個好臉色。

也不知哪裡染的壞毛病,不看看那些東西是她個平頭草民能碰的嗎?

……

愛用些掉腦袋的東西就用吧。

但他實在想不明白,他這個又受傷又受委屈的生氣也就罷了,漆泥玉生哪門子氣呢?

李奉春沉重地冥思苦想。

難不成是他說不要她管,這妖女傷心了?

……

天尊,他當真隻是說句氣話,她怎麼好賴話都聽不出。

即便是他不對,不該說這樣沒分寸的氣話,那她哪怕稍稍放下點架子哄他一句半句呢?

天大的事兒不也就過去了嗎?

……

妖女的嘴比她捉妖的本事還硬。

李奉春站在門口想了半晌,最後被自己臆想中溫柔小意的妖女驚出渾身雞皮疙瘩。

罷了。

指望那無惡不作的妖女因為他一句話傷心,倒不如說是因為沒活捉了那作祟的狐妖才生氣。

房間內。

漆泥玉無語地斜倚在紫檀木打的二進拔步床內,一手攏著銀絲炭火爐,一手端了杯滾燙的紫筍茶,仰頭囫圇吞下肚後聽著腦海裡那古怪聲音報數。

“目標人物李奉春,當前好感度-98,請宿主再接再厲。”

“伺候他沐浴喝薑茶,好感度就漲了兩個數?”

漆泥玉喃喃,略有些嫌棄地看著門外不停晃動的影子。

“還真是肉包子打狗。”

李奉春正躊躇著,剛費心將自己哄好,正推門往裡邁腿呢,一盞花了大價錢買來伺候漆泥玉的白玉雕花杯便飛了出來,滾燙茶水濺在他腳邊,直將人嚇得縮了回去。

“漆泥玉你又發哪門子瘋?!”

“去侯府,將這東西拿給趙二。”

一個巴掌大的荷包砸進李奉春懷中,不知裡麵包了什麼,李奉春痛到麵目猙獰一瞬,咬牙切齒道:“上午從侯府出來你怎的不說,要拿什麼遣我回來拿便是,侯府為你準備的暖房比這破地方熱上好幾倍,你待在那等我不是更好?”

漆泥玉聲音頓了一瞬,再次響起時仍是熟悉的散漫譏諷。

“我樂意,什麼時候輪到你管我了?”

“……”李奉春無言地點點頭,徹底被她氣笑了。

“得,為你好還得被你嗆兩句,這驢脾氣更勝當年。”

真是,白瞎體諒她這大夏天裹棉被的廢物身子!

少年氣憤轉身,顧不得暴雨依舊肆虐,悶頭就要往外衝。

傘竟也不打算帶。

“等等!”

李奉春並未回頭,身子卻被一頂青綠色雨傘納入陰影下。

漆泥玉冬裘熏過香,熟悉的味道溢滿傘下狹窄領域,沁入少年郎本就受氣的心臟,再度無端升起三分火氣。

“還管我乾什麼?”

“誰管你了,回來路上幫我帶城西糕點鋪的油酥點心,揣在懷裡莫要叫它涼了。”

漆泥玉嗤笑一聲,被滾燙茶水燙到微微泛紅的指尖扯了扯李奉春垂落在腦後的發帶,疏懶抬眼,意味深長。

“可聽仔細了?”

“……就會指使我。”

李奉春板著唇角,頭也不回地奪下漆泥玉手中傘柄,一頭紮進了密織的雨絲。

直到少年身影遠離視線,漆泥玉方才不再忍耐胸口濁悶。一口冰涼的瘀血自口中湧出,濺落在廊下,瞬間就被暴雨稀釋。

“咳咳……咳咳咳……”

指尖捏著靜安王那封更貼,漆泥玉摩挲過那三字署名。

李延霆。

嗬。

拭去唇邊暗沉發烏的血漬,漆泥玉衝無人的院落緩聲笑笑。

“我阿弟去給趙煜送定魂符去了,閣下,應可現身一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