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高大的身體佝僂著,身後殘破不堪的狐尾不斷抽搐,逸散的妖氣逐漸凝成一把同樣殘破不堪的長槍,鋒銳劍尖直指漆泥玉。
居然是晨時剛剛逃竄的那隻八尾狐妖。
“膽子竟這般大。”漆泥玉愕然睜大了眼。
“少裝模作樣。我與趙家的私仇輪到不你個小捉妖師來摻和,往後莫再往侯府去。”
狐妖嘶啞著嗓音道。
“小捉妖師?昨日可就是我這小捉妖師將你轟出了侯府。再者,口口聲聲說與趙家有私仇,你沒殺趙二,反倒傷了我家孩子。”漆泥玉收起矯揉造作的驚愕,伸手輕彈,一滴雨水自她指間凝滯,隨後穿透雨幕輕飄飄打在那男狐肩頭。
“傷在這裡,流了好些血,這筆債怎麼算?”
而那狐妖半點沒有要跟她寒暄一二的意思,漆泥玉話音未落他的長槍已一言不發刺來。
敵人來勢洶洶。
但是不是色厲內荏就不好說了,漆泥玉自袖中摸出一張黃符,夾於二指抵向狐妖猛然刺到她眼前的槍尖。
黃符觸及到迅猛的槍尖之後便猛然爆發出刺目金光,炸開的金塵在暴雨中形成一片夢幻的霧氣,朦朧的塵霧之後是漆泥玉寒涼雙眸。
槍尖被衝擊波震開,狐妖握著長柄的手掌瞬間崩裂開細碎的傷口,血液混雜著妖氣四溢在雨霧當中。
“你那八條狐尾已被我除去六條,在這裡跟我打下去,會死的隻有你。”漆泥玉老神在在地彎彎眉眼,一派胸有成竹。
“明明你也並非全盛,怎知輸的是我?”狐妖挽了個槍花,灰頭土臉下也難掩玉麵容色,此刻神情靜謐,與漆泥玉兩兩對望。
“就憑……我把你那六條尾巴煉成的妖丹送去了趙二那裡。”
此言一出,那本鎮定自若的狐妖周身氣質頓時變了,一瞬間如冷劍出鞘,瞬間暴漲的妖氣叫那雙獸瞳真真切切顯露出殺意。
“漆泥玉,你找死。”
一聲笑音從漆泥玉喉間溢出,下一瞬,狐妖眼前一花,本該在原地的漆泥玉已消失了蹤影。
“這麼害怕?”
寒涼吐息自耳根逡巡在肌膚,那妖怪從脖頸到麵中都浮現出了一層灰白毛發,悚然扭頭,悍然一掌揮向站在他身後的漆泥玉。
麵色青白憔悴的女人麵上含笑,輕飄飄側身避過,而後慢條斯理道。
“你猜,附在趙二身上那位,見了那東西還能不能沉住氣等你回去?”
“你怎會知曉。”
“妖刑司掌事若是連這樣淺薄的瞞天過海之計都堪不破,未免太過寒酸。”
“若我所猜沒錯,趙二身體裡另住著位小神仙,正該垂死病中神魂不穩,全靠趙煜一身精元養著罷,所以你才會脫口而出我們俱是窮途陌路之人,所以才會攫了趙煜與奉春以此威脅小女,叫我從中選一個,無論我選趙煜還是奉春,皆方便你下一步計劃。”
漆泥玉微微一笑。
“我選我家阿弟,你便乘勢擄走趙煜隨便去哪個荒山野嶺,隻待趙二精元耗儘你那窮途末路的小神仙大抵也就蘇醒了,倘若我選趙煜呢,便也洗脫了他仍負有妖邪的嫌疑,將我視線轉移到你一人之身。”
“隻是千百般謀劃,你不該連做做戲都不甘願,叫趙煜毫發無傷反倒傷我阿弟,連趙二墜在地上都要蹙眉。”
“光你心疼趙煜身體裡那個,我就不心疼自家孩子麼?”
漆泥玉笑靨淺生。
“你敢動雀娘,我不介意連你養大的那孩子一道殺了。”
“怎麼威脅人也不找個好用的人質,雀娘對你來說是命門,李奉春於我而言卻是個可有可無的物件兒,你拿這個來壓我,自己不覺得好笑嗎?”
漆泥玉毫不在意,麵對這樣的威脅甚至還笑得出來。
如此前後矛盾的兩句話說出來,白狐已是一臉義憤的鄙夷。
“怪不得那麼多妖怪怨鬼死在你手底下,沒有心的人,當然無往不利。”
“我不光沒有心,還可以不要命。擋了我的路,我並不介意把你的雀娘送下去跟你合葬。”
漆泥玉指尖再次燃起妖異的金色火焰,款款在潮濕空氣中搖曳。
“這地府銅爐內的業火,往常我可不舍得往黃符裡摻和,你再不走,那張符就要在趙二身上炸開了。”
“什……”
“三兩金一次的喚魂術,我是腦袋被驢踢了才會自己巴巴白送趙家,好單純的小妖,真以為我是什麼好心人嗎?”
漆泥玉唇角狡黠地向下微彎,譏嘲意味拉滿。
“快去尋尋那倒黴的趙二吧,去得晚了,我那急性子的阿弟說不準也一道炸飛了。”
“……你會後悔救下趙二的。”
那男狐狸疾言道,恨聲留下這句話。
隨後高大卻略顯佝僂的身影就像是融化在了這一方小小天地,隨著最後一縷天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失在天邊,男人來過的跡象也消失無蹤。
雨幕終於和緩了下來,雷聲的餘怒徐徐往遠處遷移。
“拿錢辦事,去哪兒談後不後悔。”
漆泥玉長舒一口氣,悶咳兩聲,轉身回了房間。
“妖怪就是好糊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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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春堂。
作為平京貴胄們夜間流連的風月場,今夜卻安靜得不像話。
紅牆碧瓦內,琉璃燈盞懸於大堂四角,各成一線彙聚到堂廳中央,彩帶垂落香風四起,滿地銀篦金釵,足以見得不久前是何等紙醉金迷模樣。
三樓雅閣上,往常舞女舞樂時才會使用的紅紗緞帶淩亂糾纏在一名男子身上。
此刻,那男人生死不知,麵容被層層紅綃遮蓋,身下是琳琅滿目的金銀玉器,碎的碎壞的壞。
一樓圓形戲台不知被什麼東西轟出了兩個大洞,此時洞口周遭木頭還微微冒著黑煙,火星四散在黑洞洞的陰影中。
“……阿姐到底給了我個什麼東西,怎得這麼大威力,咳咳……”
不起眼的角落裡,李奉春一臉驚詫地從藏身處冒出頭來,環顧四周之後暗罵一聲。
“一幫紈絝跑得倒快。”
捂著唇嫌棄地搜尋一遭,待到終於看清旁邊地上躺著的那位,李奉春低叫一聲不好,趕忙撐著麵前歪倒的櫥櫃就地一翻,利落地衝過去查看趙二情況。
約莫半個時辰之前,李奉春帶著漆泥玉交代的東西去明德侯府找人,哪知門房小廝竟說趙二公子去了碧春堂至今未歸。
白天剛驅了妖邪換回一條命,晚上就直奔溫柔鄉。
著實讓李奉春開了眼界。
那等平京貴胄們玩賞風花雪月的去處哪是李奉春受得了的?跟那妖女一樣奢靡做派,叫他見了就心下厭煩。
奈何金主就愛往這種溫柔鄉裡鑽。
無奈之下李奉春隻能捏著鼻子一道紮進了這脂粉堆,等到把東西恭恭敬敬送到那紈絝手裡,趙二卻突然瘋了一樣尖叫出聲,話都沒說兩句就往外衝,看樣子居然想直接從欄杆旁跳下去。
活似見了鬼。
那可是三樓,趙煜這被酒色掏空了的酒囊飯袋要是就這麼下去,斷胳膊斷腿事小,腦袋朝下摔個紅白滿地才真叫熱鬨。
侯府雇傭漆泥玉除妖的錢可還沒拿到,要是這位侯府二公子因為他們死在碧春堂,也甭說拿錢,命都得給這家明德侯扣下為趙煜償命。
李奉春嚇了一身冷汗,來不及過多反應便飛身上前拿手上劍柄狠狠敲在趙二後頸,重擊了兩下才把人弄暈過去,又奪了舞女纏在臂膊上的紅緞把人捆結實,方才得以喘口氣。
誰知道,還沒等李奉春這口氣從胸腔過渡到喉頭,昨夜那傷了他的男狐狸也瘋了似的闖進來,徑直衝向趙二,把那幫膽兒比針眼細的紈絝們嚇得紛紛落荒而逃。
李奉春一個人哪裡對付得了這位兄台,慌亂之下隻能把漆泥玉扔給他的那個荷包囫圇扔給了那狐妖,期待著能有什麼製他的法子。
總歸讓他交給趙二這位雇主的肯定不是無用之物。
嗯。
有用倒是有用。
那荷包不知發了什麼瘋,煙花彈似地將那可憐的狐妖頂下了樓。
一妖一荷包,將那木台轟出來兩個半人大小的洞。轉眼炸開的金塵李奉春怎麼看怎麼眼熟。
活脫脫是漆泥玉弄出來的手筆。
巨大的爆炸聲後,方才還熱熱鬨鬨的風月場,一眨眼就人去樓空,隻剩下李奉春對著趙煜大眼瞪閉眼。
“還好,沒被轟死……”
李奉春捂著胸口鬆了口氣,擰眉站在欄杆邊往下望。
卻見那台上兩個空洞旁,赫然也站了個有些眼熟的男人,正仰頭,與李奉春對上了視線。
李奉春見了鬼似地擰眉。
不是昨夜那殺千刀的男狐妖又是誰!
居然沒死。
“嘭——”
手中長劍在主人看到仇敵的一瞬間便如流星般衝著那道灰撲撲的身影直衝而去,留下的劍光閃爍著冰冷餘輝,劍上所貼黃符更是在空中便浮起燦金色紋路。
是漆泥玉往他劍上隨便扔的一張符。
此時此刻,那狐妖還未從那將他擊飛出去炸開的神秘物件上回神,聽到兵器破空聲以及符文燃燒的獵獵聲響才狼狽後撤避其鋒芒。
隻是行動遲緩,稍微一動便痛苦至極般蹙緊了眉頭。
李奉春心知這邪祟已被漆泥玉重創,卻也不敢大意,一擊不中便不再與他糾纏,俯身撈起那昏沉的趙煜,腳下輕踩欄杆,轉眼就風似地從樓梯那竄了出去。
動作之利落,一看便沒少逃命。
那把劍被主人棄之腦後,砸落在地後卻未曾靜止,震顫幾下之後就突兀飛起,其上符文像是銘刻一般緊貼劍刃,再度自發朝著那狐妖刺去。
“放下他!”
“漆泥玉,你敢騙我……”
低沉的怒吼聲響起,可惜李奉春已帶著人消失在門口,反觀渾身毛發炸開的狼狽狐妖卻正被一把無主的長劍愚弄,劍光凜冽揮舞得密不透風,狐妖稍一錯神便被削去耳尖一縷長毛。
眼看那妖怪氣得不輕,眼仁泛起不詳的紅光,在無人的碧春堂嘶吼著,聲音壓抑而低沉,似是痛苦,又像是癲狂。
“逼我……我隻想讓雀娘好過,卻都不讓我們好過……漆泥玉,你找死!”
腳下木台再度被那震怒之下的狐妖踩裂,滾落其中的那片小小荷包也從中露出身形,被一隻覆著灰白毛發的手拾起。
裡麵哪有什麼六條尾巴煉成的妖丹,有的隻有細碎的一把尾骨。
瑩白,透徹,其上覆蓋著他萬分熟悉的妖氣。
那是他的第八尾。
昨夜漆泥玉砍下的六尾之一。
漆泥玉本就沒打算用那什麼地府銅爐之火灼燒雀娘妖魂。
因為那張符根本不在荷包裡,而是在李奉春的劍上!
“讓我以為荷包裡是炸毀雀娘妖魂的符紙,結果裡麵隻是普通的爆破符……你真正的意圖……”
是要用這根尾巴引雀娘從趙二身體裡蘇醒。
她要將他困在這裡,讓他困在銅爐火的包圍裡。
讓他隻能看著,聽著,感受著,雀娘是如何在侯府被剝離出趙二的身體,再被漆泥玉絞殺在眾人眼前。
她名利雙收。
可雀娘……
雀娘……
“啊!!!!——”
劍影在眼前飛舞得讓人眼花繚亂,來自地府的符火專燒業障。
很痛,觸及那火光就是燃燒至神魂的煎熬。
可是他顧不得了。
雀娘,雀娘還在他們手裡。
誰死都可以。
不可以是雀娘。
覆著狐毛的手攥上劍刃。
幾乎一瞬間,吸食到了妖邪血液的符火便高漲到了近乎一人高,驟然竄起的焰苗舔舐著狐妖的黑發,透過這具身體,灼燒著妖魂。
“啊……啊!”
避禍在他手裡震顫不止,可是符火燒成的樊籠並未因此停歇,那些劍光依舊帶著符火圍繞在他周圍。
猶如困獸窮途末路,狐妖再也維持不住人形,屬於獸類的口鼻隨著呼哧呼哧的喘息出現在那張清潤雅致的臉。
猙獰的表情,起伏的胸膛。
已是入魔先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