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是漆泥玉一開始就沒什麼好心腸,誆騙明德侯說是布陣的符紙乃絕聲匿影的道術,實際上火符已隨著反寫的通識符貼滿了這豪宅瓊苑,黑影一道火箭下去,騰燃起的火生生將院落門前的趙循義二人逼了回去。
大半生綢繆才賺得這高位厚祿,眼見得府苑受這二人牽扯徑自燒成火海,趙循義殺人的心都有了。
一雙赤目恨恨瞪向落在眼前的綠衣少年,壓低了聲響叱問。
“哪兒來如此惡獠!”
“自是漆女娘豢養。”
李奉春呲起瓷白一嘴牙,不客氣地一掌將趙循義推了個趔趄,自己背起半臂長的小弓,邀功似的往漆泥玉身旁湊。
“阿姐,這人凶你,我替你出氣。”
漆泥玉隻涼涼睨他一眼,將手往眼前一伸,“東西拿來,真當送你了?”
那方才還意氣風發的兒郎霜打的茄子似的委頓下去,摘下身後所負小弓,遞到漆泥玉手裡,交接時被她掌心溫度冰了一驚,收起玩鬨神色,憂心地摸了摸。
“怎得這麼涼?府裡沒給你備上暖爐麼。”
“裝什麼好狗,收起你那叫人惡心的表情,暫時死不了。”
李奉春無所謂地撇嘴,麵對這等惡言惡語也沒什麼脾氣,依言收起浮於表麵的憂心神色,似笑非笑看起熱鬨來。
漆泥玉輕甩開他手,將那小弓拉至最滿,一柄銀色鏤空的短箭已搭在弦上,箭尖泠然淬著冷光。
“不管何等邪祟在此裝神弄鬼,速速站到姑奶奶眼前來。”
言罷,那柄冷箭已射向天穹,流星曳尾般直衝濃黑夜色,尖利哨聲刺人耳膜。
女伶捂著雙耳,眼睜睜看著那箭鏃在半空裡炸開,四散的火星子卻並未消散,反而恍若金雨,淅淅瀝瀝籠緊了這一方府邸。
至此今晚的殺陣才算成型。
那星火落進本就滔滔的明德侯府,炸出劈啪聲響,縱是在場眾人無緣學那堪破妖邪的玄門道術也能看到自府宅各個角落牽引而出的血紅霧氣,層層繚繞在金雨下無所遁形,一時竟似黑雲壓城。
漆泥玉冷哼一聲,眸光轉向那血霧溢出最多的趙煜房內,譏誚道:“明德侯府還真是個藏汙納垢的好去處,多少年未曾見過這樣厲害的妖氣了。”
“可好對付?”
明德侯夫人李寧安顧不得先前齟齬,急急問道。
“好對付不好對付不是都得對付,大不了今日與諸君一道死在此處。”
漆泥玉渾不在意,抬手甩出幾道符,火燒如龍直衝聚在一塊的仆從們而去。
“啊!——”
“這是做什麼?!”
快如閃電的火符轉眼就撲到了人群裡一位不起眼的仆從身上,是架了女伶來的壯漢之一。
那人高馬大的青年悚然一驚,當即便驚惶撲打,卻架不住那離奇符火詭異蹊蹺,任他怎麼打滾鼓風,依舊燃得興起。
“娘子饒命!娘子饒命啊!”
“你這小娘,怎麼不去捉妖反拿主人家仆從作妖?快將火滅了!”
眾人瞬間亂作一團,漆泥玉卻並不做解釋,抱臂看他們折騰,餘光並未離開過趙循義夫婦。
那符火裡燒的是地府銅爐業火,造過殺孽的邪祟稍沾些許便會神魂俱蕩如墜煉獄,等閒掩不住失控反應,落在常人小妖身上就隻是看上去可怖,實則溫涼似水,頂多將人恐嚇一下。
看夠了熱鬨,又見沒什麼人難受到滿地打滾,漆泥玉揚手一揮,那男人折騰許久都不見弱勢的符火便輕易滅了。
當眾讓一介如此臉嫩的女娘戲弄,那仆從臉色青黑,卻礙於主家都受製於人,隻能打落牙齒往肚裡咽,一眾人煞時同仇敵愾,憤然瞪著漆泥玉。
李奉春環臂站她身後,衝那幾個最凶狠的挑挑眉梢,指尖轉著的薄刃小刀抵到自己喉前翻刃虛虛割了一道,威脅之意不必明說。
“妖邪不在仆從中,不在我與奉春中,眼下僅剩三人,侯爺,對不住了。”
嘴上說著敬語,漆泥玉抬手擲出的三道符可半點客氣不講,露麵就是三道亮眼邪火,直衝一旁的女伶及那對夫婦而去。
“你這混賬!”
趙循義哪裡受過這樣奇恥大辱,可恨的是那邪火沾了身就除不掉,眼見得身上錦衣華袍轉眼成了飛灰,因著做工考究用料精貴,燒起來可比那男仆快得多!
再這麼下去,堂堂明德侯就得光屁股見人了。
“漆泥玉!”
趙循義一手遮著要緊地處,弓腰氣得滿臉羞紅,闊麵美髯的儒生硬是讓這刁鑽女娘逼得半點體麵不講。
被他嗬斥的漆泥玉眼珠卻往李寧安身上一轉,見其也隻是環胸抱腹一臉羞恥憤然,年近五十依舊保養得當的身體在火焰舔舐下微微戰栗,卻無痛苦跡象。
“抱歉,也不是你們。”
漆泥玉笑眯眯一揮手,三人身上作祟的邪火轉眼也滅了。
擺明了是愚弄。
趙循義氣得胸膛不住起伏,眼不見心不煩,由安娘扶著避到一處,不顧身後還燒著的草木,氣喘著往地上一坐不再看那氣人的混賬一眼。
確定了府內眾人並無異樣後,漆泥玉轉身望著趙煜房間。
“奉春,拿上避禍在這護著他們。”
“好。”
姐弟二人分往兩個方向,李奉春拔出身後負著的三尺長劍,衝麵色各異的一眾人略笑了笑,旋即護在一旁,漆泥玉則隨手揭了一旁杜勝賢麵上的符紙,在那傀儡張開血盆大口之前一道靈台清明咒打在他腦門,幾縷黑煙扭動若蠹蟲,從那可憐的杜公子麵上五竅遊動爬出。
做完這一切,漆泥玉看也不看癱倒在地的杜勝賢,一邊往房裡走一邊衝那女伶吩咐。
“能不能活要看他是什麼時候被驅了魂的,天亮後將人帶去城外鎮國寺,加緊點興許能在魂飛魄散前把人叫回來。”
“哦對了,喚魂術我也會些,三兩金擺在眼前或可一試。”
朝那匆忙奔去杜勝賢身旁的女伶笑笑,漆泥玉隱在了幕簾之後。
房間內地龍燒得太旺,甫一踏入就叫漆泥玉僵冷的軀體暖了起來,僵硬的指骨略一活動就是一陣脹痛。
也許是感覺到了潛藏的危險,榻上那已斷了氣的趙二渾身顫動,連帶著不甚結實的床板也咯吱作響。
“我原以為你會離了這具封了七處大穴的身子找個新去處,由此也能饒這可憐孩子一命,沒想到你是執意要他死啊。”
“附身生人吸人精氣此乃一罪,舞弊科舉蒙騙聖上此乃二罪,假借胥榮名義為非作歹更是罪無可赦,眼下玄門不留你,朝廷不留你,我更不願留你。”
“……”
“被逼到如此境地還不願出來麼?許久未見這樣犟的畜牲了。”
漆泥玉一手自袖中摸了個拇指大的銅球出來,通身繞著濃黑之氣,似是活物,在漆泥玉掌中滾動不止。
“去。”
那物件兒聞聲便從漆泥玉掌中化作一道黑影,朝著床上那人撲去,詭異黑霧待到觸及趙煜肉身便如炙烤生肉般生生造出血淋淋的口子,濺出陣陣焦臭味。
床上裝死的“趙煜”猛地彈坐起來,隻見先前隱在幔帳之下的臉說不出的悚人,青黃臉皮子下透出個迅速竄遊的突起,沿著顴骨鰓弓鼓動,早已因縱欲凹陷下去的雙頰一時左支右突,望之不似活人。
“好玩麼?”
漆泥玉笑眯眯端坐案前,還有閒心端了茶給自己倒上一杯。
“好玩,娘子舍下一院人來與奴嬉鬨,自是好玩。”
分明是個男人嗓音,卻拿腔作調弄那嬌娘氣派,聽在耳中叫人格外不舒坦,漆泥玉秀眉一擰。
“男狐狸?”
“男又如何女又如何,娘子年紀尚小,自是不懂得情愛味道。”
“……年紀尚小?”漆泥玉把那話重複了一遍,兀地抿唇笑了,古怪看向他。
“小便小吧,隻是拿人錢財替人消災,今日無論趙煜死不死你都要死了。”
趙煜掩袖而笑:“我當什麼了不得的大師,原來是個隻會空口說大話的娘子,常聽朝廷有意立緝妖司管控平京,送你這樣的女娘來是要喂飽我們這些邪祟麼?”
漆泥玉半點不生氣,口中笑道:“真能把我吞了還算你肚皮有幾分本領,也不看你那一身狐臊氣配不配。”
趙煜眼波流轉,若春水蕩漾,“娘子俠氣浩蕩,可惜本事一般,一來就中了我這圈套,配不配的,等你進了我肚裡再說。”
漆泥玉笑著搖搖頭,掃了一眼屋內陳設,言辭戲謔:“我倒好奇誰教你這些玄門秘術,各個空有架子沒幾分真材實料,想用這困殺我還是趁早歇了心思。”
“下地獄去找人問吧。”
電光火石間趙煜衝漆泥玉張開嘴嗬出一口氣,裡頭竄出一絲薄紅霧氣。
那紅霧自空中大張開口,裡頭竟裹著漆泥玉方才彈入趙煜體內作祟的蝕屍蟲,直奔漆泥玉麵門而來。
漆泥玉見那蠢物向著外人衝自己張牙舞爪,眼中厭惡一閃而過,偏頭避開那口氣後抬手彈了張符紙,將那蝕屍蟲半空裡炸成團粉末。
房間裡帷幔無風自動,廊下四角掛的琉璃燈也一並叮當作響,黑雲愈發濃重。
人群外的女伶雙腿直發軟,瞧李奉春環劍看熱鬨的模樣,心裡起了點微薄的期望,捱過心底的恐懼,扯了扯這人袍角。
“公子,您,能否幫幫杜郎召召魂魄?要多少酬勞也行!待明日回了碧春堂,我定將足額奉上!”
李奉春瞧屋裡熱鬨瞧得正起勁,被這廂擾了興致便不太耐煩地低頭瞧了瞧那女伶,言辭間似是勸誡。
“眼看著是活不成了你何苦費這功夫?不過是個恩客,做你這行當的還真把真情往這紈絝上使?”
女伶隻是搖頭,言辭切切,仰視李奉春的雙眸似燃著星火,“杜郎非是薄情涼心之人,他是好人。”
“好人?好人將你往趙煜這送?”
李奉春方才忙著偷偷在府內貼符,可這不代表他什麼都不知曉,這女娘跟裡頭那位紈絝的關係他聽個一清二楚。
那女伶見他誤會了自己與杜勝賢的關係,急得一手緊攥他袍角,搖搖頭,“不是的,不是僅有男女之情裡才看得出真情假意,總之小杜公子是個好人……若能相救,奴怎舍得見他如此輕易去死。”
李奉春上下打量她一遍,唇角挑著涼薄笑意,“這位小杜公子如何情真意切我沒看出,你這小娘子重情重義倒是可見一斑,隻是可惜,我沒我阿姐那本事。”
女伶臉色一白。
“你也聽到了,要救這人,要麼十兩金奉與我阿姐,要麼明兒天亮才能駕車趕往城外鎮國寺,不是要你命就是要他命,你們中必得死一個。”李奉春看了眼那鬥法鬥得熱鬨的屋子,眼神晦暗,“我阿姐是世上頭一號薄情寡義之人,旁人是死是活全不在她考慮之內。”言儘於此,他掙出袍角,意味深長看那女伶一眼。
說話這當口,屋子裡漆泥玉與那趙煜殼子裡的妖邪已過了幾十招,屋內符灰亂舞,漆泥玉擦去唇角滲出的暗沉血漬,涼涼一笑。
“八尾狐妖,怪不得不將我放在眼裡。”
“趙煜”雖是人形,身後卻有八條灰白尾巴無風招展,血紅一雙眼死死盯著漆泥玉,周身被捆縛於金鎖之中動彈不得。
“還不出來,等我將你從這軀體裡拖出來嗎?”
“大家都是窮途末路,不過皆是尋求一線生機,你何苦將我趕儘殺絕!”
趙煜恨聲,“你肺腑受我重創,本就殘損的命脈如今危在旦夕,可我八尾具在不過是一時受困,若我是你,已自去療養生息了。”
漆泥玉嘖了一聲:“囉嗦,誰與你說我一心求生了?”
頂著趙煜疑惑眼神,漆泥玉一指他心尖。
“一麵說你窮途末路,一麵又說八尾具在僅一時囹圄,那……危在旦夕的,究竟是誰?”
趙煜猛地抬頭,一時目光像淬了毒的冷箭。
漆泥玉玩味打量他,歎息出聲,“真是難有比妖更單純的東西了,隨口一詐就露餡,現在我真的要尋一尋這被你藏匿起來的‘垂死之人’了。”
“你敢!”
趙煜扯著鎖鏈拔地而起,也不再拿捏那腔調,破出窗戶後向人群衝去。
“憑這細線般的鎖鏈,安能困住我?漆泥玉,我今日就叫你嘗嘗痛失所親的滋味。”
隻見他淩空而起,身軀自急行中如竹裂兩半,趙煜那破麵袋似的身體軟綿綿被一八尾黑影抓在手中。
那黑影不顧四散奔逃的侯府眾人,尖利爪子直衝抱劍站在一旁的李奉春而去。
危急時刻恰是那女伶,也不知怎麼想的,旁人見了妖怪衝出早不知神魂四散拔腿往哪兒跑了,偏她踉蹌著放下懷裡的杜勝賢,閉著眼往李奉春胸前護去。
這一遭無論是漆泥玉還是李奉春,原本氣定神閒的臉色都僵了片刻。
那半空中悍然出爪的邪祟可不管這人是哪個,來兩個就捅一雙,一雙利爪已近乎抵在女伶胸前。
……
踉蹌著倒飛出去數步的女伶茫然睜眼,恰見李奉春左肩幾乎被那妖怪捅了個對穿,熱血湧出,轉眼浸濕了那套銀綠衣裳。
“小爺跟漆泥玉的主場,要你逞什麼英雄……”
他不顧身前獠牙,隻望著那女伶,眼神有些奇異,似是怔忪,又像迷茫不解。
那邪祟攫了李奉春臂膀就帶他淩空而上,一手一人三道黑影疾風般攀升,直站到金雨穹幕之下,方才俯視漆泥玉。
那狐妖相貌清雅端俊,鬆柏體態瘦削板正,此刻在侯府周遭大火裡,明眸若燃了燎原的明光。大半夜過去,此刻才算目睹了這妖邪真容。
漆泥玉瞥到角落裡趙循義夫婦二人神色,恰見這二人望見狐妖麵貌後對視一眼,各自鬆了口氣。
漆泥玉譏諷一笑,調轉視線看向半空裡那狐妖。
“漆泥玉,眼下你弟弟與趙煜皆在我手裡,你選一個救下,剩下一個就叫我吃進肚,好好補補被你損了的身子。”
李奉春仍神色惘然,聞聽此言,自空中俯視漆泥玉,那雙眼中隻是謔然笑意,哪有半點揪心。
是了。
漆泥玉從不將他擱在心上。
他不也是嗎。
勢同死敵的兩人,竟還奢求能從她眼中看到一絲掙紮,一點憂心。
慘笑一聲,李奉春鄙棄方才那個動搖於女伶真情的自己,就該拿她填了這邪祟利爪,說不準漆泥玉還能舍了趙煜救下她。
果不其然。
漆泥玉全不顧李奉春麵色蕭索的慘樣,一指那趙煜:“我選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