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引渡人帶著他們走遠,露西的視線仍然望著他們消失的方向,她心中有很多疑惑,也清楚身邊的使徒能夠解答她所有的疑問。
隻要她願意,便能獲得那些答案。
露西輕撫著自己的胸口,內心深處,總有一個聲音在低語——你有所得,必有所失。
她又一次想到伊蓮娜。
露西答應過她……獨自出神間,羅德裡克的手輕柔地掠過露西的手腕,過程中並未有實質接觸,下一刻,她手上的淤青奇跡般地消失了。
少女眼中閃爍著驚奇,向他輕聲致謝。
羅德裡克詢問道:“你怎麼會在這裡?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露西一樣的迷茫和困惑,“我也不清楚,一睜開眼就發現自己在這裡了,使徒閣下,您知道這是哪裡嗎?”
“這裡是靈界,人們常說的‘死的領域’。”
羅德裡克注視著她,眼神專注,卻又顯得幽遠深邃,他在透過她凝視某種她無法看見的事物,“你的靈體恢複得不錯,但有一些不穩定,怪不得會來到這裡……不管怎麼樣,看到你平安無事我很高興。”
他移開視線,“這不適合聊天,我們換個地方。”
羅德裡克打了一個響指。
露西還沒來得及反應,自己已經坐在一家咖啡館內,手中的提燈不見了,午後的陽光透過落地窗灑在身上,驅散了所有寒冷。
羅德裡克坐在她對麵,褪去莊重的宗教服飾,換上了一套休閒裝,淺灰色的長發隨意地束起,他微笑著向還在發愣的少女問;“你想喝點什麼?在這裡儘情點,不需要花錢。”
咖啡館裝潢雅致。
木製的桌椅散發著歲月的光澤,牆上掛著幾幅描繪田園風光的油畫,每個角落擺放著生機勃勃的綠植用作裝飾,咖啡豆的香氣在空氣中彌漫,伴隨著輕柔的音樂,營造出寧靜而溫馨的氛圍。
在她對麵的牆上,掛著複古的鐘表。
它的指針靜止不動。
咖啡館裡還坐著的其他的顧客,他們有的在低聲交談,有的則翻閱著手中的書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誰也沒有注意到她和羅德裡克的到來。
露西終於回過神,“一杯抹茶那堤,謝謝。”
羅德裡克對這裡非常熟悉,點了兩杯同樣的飲品和一些甜點。
“難道沒有什麼想問的?”在侍者把東西全部上齊後,他看著一言不發的露西,示意少女放輕鬆,“現在是休息時間,不用那麼拘謹。”
露西抿了一口抹茶拿卡,入口甜膩,口感真實,包括周圍的一切都很真實,仿佛他們真的正置身於某個不知名地方的咖啡館,享受著陽光和美食。
但這裡,並不是“真實”。
羅德裡克眼中流露出讚許,“這是我的領域,一個由我建造的小世界。”
溫暖的陽光下,他像一隻午後閒適的大貓,悠然地伸伸懶腰,整個人在露西麵前徹底放鬆了下來,“這些天一直在忙著處理尤托菲亞的事情,可把我累壞了,我也好久沒來這裡放鬆。”
將精致的甜點推向露西,他笑著說:“來嘗嘗,味道很不錯。”
露西咬了一口外觀精致的小蛋糕,眼睛立刻亮了起來。
“很好吃。”
羅德裡克臉上的笑意莫名加深了幾分,他喜歡能與人分享美食的快樂。
沒過多久,露西放下刀叉,從剛才開始,她就有一種自己好像在做夢的不真實感。
不,不對。
她本來就在夢中。
拉·蒙城的永恒恩主啊。
露西從未做過如此匪夷所思的夢。在夢中,使徒呈現出一個與以往完全不同的形象,而這種轉變讓露西有種巨大的割裂感。
露西看著他,緩緩地說:“您與之前,有些不一樣。”
“是嗎?”羅德裡克挑了下眉毛,故意問:“哪裡不一樣?”
少女猶豫了一下,似乎在尋找合適的詞彙:“我……我也說不清楚,就是感覺上有些不同。”
不僅僅是不一樣,簡直像換了一個人。
但這樣的形容又不恰當。
從他身上,她感受到兩種矛盾的特質。
羅德裡克展現的溫厚寬容,讓露西可以擁有機會去說服幻想鄉,他不經意間的冷酷,又讓她明白,在某些必要時刻,使徒能毫不猶豫的舍去一部分的犧牲,換取在他看來更大的利益。
露西苦惱不知怎麼描述。
羅德裡克放過了她,“此刻與你麵對麵的,是羅德裡克的‘本我’。”
使徒看到少女錯愕的眼神。
“我是羅德裡克,卻又不是羅德裡克。”他陷入了沉思,用手輕撫著自己的下巴,考慮該如何向少女說明情況,“這要解釋起來就涉及了一些隱秘,按照規定,我不能向你透露這些,不過——”
“羅德裡克”微微一笑,“你的情況特殊。”他喝了一口咖啡後,“你知道‘使徒’與教會裡同為信奉神明的教士,我們之間為什麼不同嗎?”
露西端正的像在課堂上回答老師問題的學生,“因為您是‘虔信者’,是將自己的一生徹底奉獻予神明之人。”
“我們被賦予虔信者、受神賜之人,以及其他多種稱謂,但在教會的神職人員之間,他們更習慣稱呼我們另一個名字——與神相近者。”
“與神,相近者?”
露西輕聲低語著這個不熟悉的詞彙,“如果隻是存在字麵意思,不會隻流通在教會的內部,它還存在另一種特殊的含義?”
“敏銳的孩子。”他點了點頭,手指在桌麵上畫了一個直線,“諸神將屬於神的權柄分享於人,使我們擁有一個上升的途徑——”
她聽見行走在路途之上的人,在耳畔輕吟,於是,脆弱的稚兒認真聆聽一首高天之歌:
“白晝與太陽的‘使徒’行走在沒有儘頭的旅途之上,星夜與月亮的銀輝為‘歌者’照亮未知的命途,大地與森林的生命孕育渴求一切知識的‘學者’,天空與海洋的‘修士’永遠奔赴遠征的戰場。”
“在這條通往‘完人’的路上,沒有回頭的選擇,唯有一往直前地走下去。”
露西聽到自己的聲音,在一股衝動的驅使下:“因為什麼?”
在這一刻,“羅德裡克”的眼睛恢複了少女所熟悉的深邃幽暗,再次變得遙遠而不可觸及:“隱藏在陰影之下的不祥禍端伺機而動,既然踏上了接近神明的道路,這也代表著我們與它們隻有一線之隔,如果在踐行的過程中產生動搖、質疑和退縮,隻會墜入難以掙脫的深淵。”
“那麼——”露西神情猶豫,終究是好奇戰勝了內心的一絲遲疑,“曾經發生過這種情況嗎?”
“這正是為何並非每一位虔誠的教徒都有資格成為‘使徒’的原因之一。”他在此處稍作停頓,語氣忽然莊重:“在這之中存在選擇和被選擇的關係,並不是因為你成為使徒而需要踏上那條艱難的晉升之路,而是因為你堅定的信念所以成為使徒,然後更加果決地走向路途儘頭。”
露西慢慢消化著這些信息,繼續追問:“什麼是‘選擇和被選擇’?”
“羅德裡克”似乎想起了某些事情,臉上透露出一絲無奈:“人各有誌,不是所有人都認為必須奉獻一切,才能更好地傳播祂們的光輝,他們有自己的理想,有自己想要去踐行之路,不想被拘束在一條規整的道路上。”
露西一時難以想象,究竟什麼樣的人會拒絕神明的恩賜。
“那一定是非常有個性的人。”
“羅德裡克”笑而不語,意味深長地看著她。
露西被這樣的目光看得有些莫名其妙,她想起他還有最重要的一點沒有解釋:“您和我說了很多,它們與剛剛提到的‘本我’存在著什麼關聯嗎?”
“羅德裡克”在畫過直線的位置增添了幾個豎線,把直線分割成了三段:
“承載諸神恩典,踏入祂們的閉合秘宛之境,自此行走在上升的路徑,在這個過程中,靈體的境界和修行者的修行缺一不可,提升自身實力的同時,也要注重對靈體的鑄造。”
“而這種鑄造,便被稱為——靈體的進修。”
“羅德裡克”的食指輕輕敲擊著桌麵,“先行的聖人將進修劃分出了三個階段,實在,重塑和構造。”說完,他思索片刻,詳細補充:“也就是實在的世界、重塑的領域,以及構造的維度,以此順序向上晉升,從而達到與神的相近。”
“羅德裡克在多年前就應該晉升……”
說到這裡,露西察覺他有意省略了一些東西,語氣陌生的宛如在講一個不相關的人,“但他無法割舍心中的執念,一直滯留在最初的階段,導致修行和境界始終無法協調,而‘我’就是在這種不協調下誕生的存在——”
“我是他執念的具象化,也是他尚未踏上晉升路前的舊日殘影。”
暖陽照在少女身上,她沐浴在溫柔的光輝之下。
在他說完這些後,便不再說話,隻是靜靜地與她對視。
那一雙幽幽地綠眸流淌著太多、太多複雜的情緒,露西麵對這樣的眼神,感到有些不知所措,她慌亂地避開了他的目光,低下頭去,心中卻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那一日黃昏下的母親的眼神。
這是“羅德裡克”第一次如此專注的——不是通過帶有審視意圖的遇靈鑒微,而是以最平凡的方式凝視她。
露西·布朗特。
在過去的十六年,她靜靜生長在一個被人遺忘的地方,即使外麵已經天翻地覆,也不曾受到打擾。
她有一雙和她父親相似的眼睛。
湛藍的宛如無邊無際的晴空,清澈而明亮,仿佛可以承載下塵世間的一切。
很好……
能夠再次見到她,這已經足夠了。
“希望這句話不是很晚。”打破了兩人之間無言的沉默,他送上一句遲來的祝賀:“露西,恭喜你成功考上了心儀已久的大學。”
這並非虛偽的奉承,而是內心真誠地慶祝。
“您為什麼……要和我說這麼多?”
露西絞緊了衣角,內心深處有什麼就要呼之欲出,偏偏有一團迷霧籠罩著,促使她問出一個與原本意圖截然不同的問題。
一句話就能解釋,卻耐心地向她講了許多。
已經超出她該知道的範圍。
“羅德裡克”微不可察地輕歎,麵上依舊是一個輕鬆的神態,“本來還想留到最後說,但你既然這麼問了——我將發生在尤托菲亞的事向上彙報後,我們的天父恩主很欣賞你的表現,祂希望我將一份恩典賦予你。”
在桌麵上,一枚太陽徽章顯現。
“這是神授——”
露西看清流光溢彩的徽章後,震驚地站了起來,“不行,我什麼也沒做,怎麼可以接受祂的恩典?請您把它收回去。”
神授徽章,賦予權柄。
這是神明對一位信徒最大的認可。
露西一旦接受,從此以後她便是神明的代言人。
諸神的信使,太陽的使徒。
許多人夢寐以求卻耗儘一生也未能觸及的恩典,如今毫無預警地降臨在她的身上。
露西此刻誠惶誠恐。
她覺得自己所做的事,遠遠不配獲得這份榮耀。
神授應該賦予更具有價值的人身上。
“羅德裡克”對她的反應早有預料,看透她心中的想法,“露西,無需太過自謙,至高天上的諸神永遠會注視每一個虔誠的信徒,祂們把一切映入眼底,不會看錯,也絕不會選錯,自信一些,你比你想象的更加值得。”
露西張了張口,“可我——”
“羅德裡克”打斷道:“先彆急於答複,來,先坐下,好好思考後,再告訴我你的想法。”
她的想法?
她的想法是什麼?
咖啡館內的顧客和侍者在一瞬間消失了,外麵熙攘的街道也變得空無一人,寧靜突然降臨在這個構想出的小世界,隻剩下那台陳舊沙啞的老唱機還在播放著舒緩的音樂。
少女在靜默中垂下纖長的眼睫,“很抱歉,使徒閣下,我很高興天父會選擇我成為祂的信徒,但我還是認為,自己並不適合這份恩典。”
意料之中的答複。
“羅德裡克”微微點頭,不再繼續勸導,正如他之前所說,這是一個選擇和被選擇的關係,“祂會尊重你的選擇。”語畢,對上少女略微忐忑不安的目光,“請放心,祂不會因為你的拒絕而生氣。”
少女鬆了口氣,終於坐下。
太陽徽章仍舊放在桌麵上,“羅德裡克”並沒有收回的意思。
果不其然,她很快就聽到他對自己說:“至於這枚徽章,你還是得收下。”
他如此篤定,“將來的某一天,你會用上它的。”
露西沒有拒絕的餘地,桌上的徽章突然間發出耀眼的光芒,變作一束白光飛入額間。
她愣愣地撫摸額頭,那裡隻有一片溫暖的餘溫。
鐘聲響起。
它的聲音與露西曾經聽過的所有鐘聲迥異,異常的特殊,但她卻對它似曾相識,總覺得曾經在哪裡聽到過。
這是啟示之音。
她即將從夢中醒來。
露西支撐著昏沉的腦袋,眼前的人影和景象逐漸變得模糊不清,“你要離開了?”她努力抵抗突如其來的睡意,“這次是來告彆?”
“尤托菲亞的事情已經結束,我沒有繼續滯留的必要。”
她看到“羅德裡克”和羅德裡克的相融,殘留的一部分融入本體,他又成了那一個她所熟悉的使徒。
“我們還會再見嗎?”
他回答:“會的。”
在失去意識的最後一刻,露西竭儘全力地抓住他的手,“既然你認識我的父母,下次見麵,可以告訴我一些關於他們的事嗎?”
沒有回應。
露西從漫長的睡夢中醒來,目光首先落在床邊守候的人身上。
她輕喚:“梅阿姨。”
織到一半的圍巾掉在地上,一位紅發女士緊緊抱住了她。
安靜的病房,隻有低低的哭泣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