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是下午三點整。
約瑟夫·斯派德的視線從懷表上移開,投向不遠處的人影,距離他們約定好的時間,已經超出了一個小時。他敬愛的警長——威爾·因齊奧依舊在不斷地來回踱步,斯派德從他的腳步聲中判斷因齊奧的耐心正逐漸消磨殆儘,自黎明尚未破曉的清晨,直至正午時分,他們已然等待了極其漫長的時間。
一旁的德斯蒂尼的鎮長,也是這起事件的報案人,一位不知活了多久的老人——從斯派德還是一個年輕人時,眼前的老人便是這個樣子,多年過去,斯派德成為一名父親,女兒又成為一位母親,時間在他身上停留,那位鎮長沒有絲毫改變。
德斯蒂尼的鎮長默默抽著自己的煙鬥,升起的煙霧模糊了老人的神情。
斯派德可以讀懂任何一個人,唯獨看不透他。
他的柏拉福祉,在賦予斯派德那些常規力量的同時,額外贈予了一種獨特而特殊的能力——通過對一個人的觀察,注意到彆人難以被察覺的細微之處,使約瑟夫·斯派德往往比旁人能快速、徹底地了解被分析者。
這樣的能力讓斯派德長大後當了一名警察,在附加能力的幫助下混到了如今警察局局長的位置,但他不是那種胸懷壯誌、野心勃勃之人,成家立業後,選擇安於一隅,留在尤托菲亞。
尤托菲亞——在這廣袤的大地上,浩瀚的蒼穹下,這個他生活了幾十年的地方如同大海中的一粒穀子,微不足道,而被劃分給尤托菲亞管轄的德斯蒂尼,一個隱匿於偏遠角落的小鎮,就更加的不值一提了。
但他們此刻正身處於不值一提的德斯蒂尼,在鎮中的廣場上,靜靜守候著一位從主城拉·蒙遠道而來的教會使徒,等待他即將為整個鎮子帶來的最終裁決。
斯派德收回目光,再一次環視起德斯蒂尼。
這裡亦如他年輕時的記憶裡的樣子,時間在此停滯了,讓那位老人和鎮子未曾發生過任何改變。
西邊的鐘樓巍然矗立,它在歲月流轉中巋然不動。
德斯蒂尼,德斯蒂尼……
斯派德在內心反複咀嚼著這個名字,對於每一位知道它的人而言,德斯蒂尼的形象總是難以擺脫孤僻、古怪與排外,以及疑似“舊教複辟者”的烙印,在外界眼中,整個鎮子隻剩下種種不佳的印象與傳聞。
尤其是在德斯蒂尼居民的不懈努力下,更加坐實了這些外界的偏見與誤解。
斯派德當上警察後,接手的第一件案子,就和德斯蒂尼相關。
那也是他第一次知道,尤托菲亞西邊深山密林的深處,還有一個名叫德斯蒂尼的偏僻古怪的鎮子。
他們與世隔絕,從不接納外來者,對所有不屬於德斯蒂尼的事物永遠是一種抵觸和排斥的態度,哪怕是偶然踏足此地的旅人,也會毫不留情地冷漠驅逐。
所以,當一個看中德斯蒂尼風景的畫家,想要駐足此地寫生,不出意外地遭到了鎮民的驅趕。
他的一幅畫作在與鎮民的爭執中受到損壞,憤怒的畫家注意到這些人的衣服上繡著舊教的標誌。
他以“有人預謀叛亂”的嚴厲罪名報了警。
斯派德至今記得,初次來到德斯蒂尼的那一天。
當斯派德的雙腳踏上德斯蒂尼,從那些生活在這裡的居民身上,他讀到一片沉浸在哀傷中的土地。
是土地,而不是人群。
這是一個永不停歇的哭泣者,淅淅瀝瀝的小雨不停下著,細密而連綿,宛如淚水輕柔地滴落在德斯蒂尼的每一個角落,將這片區域籠罩在一層朦朧的水霧紗幔之下,充斥著悲傷的氣息。
從德斯蒂尼整個群體傳遞而來的情感,衝擊著斯派德,他被一股深厚的壓抑感擠壓得近乎喘不上氣。
離開德斯蒂尼……
……外鄉人……
……不該在這裡……
霧靄沉沉的雨簾中,一群人穿著深色的衣服聚集在一起,形成一片深沉的暗影,遠遠看去,猶如在淡雅的山水畫卷上,不經意間灑落的墨滴,緩緩暈染開來,增添了幾分說不出的神秘和詭異。
麵色蒼白的居民們竊竊私語,用充滿警惕的眼神注視著他們。
那種將這裡當作了自己領域的目光,審視著一位位不應到來的闖入者,讓年輕的斯派德倍感不適。
事情是以何種方式收場的已經不重要。
初次接觸德斯蒂尼的震撼,足以讓斯派德永生難忘。
他看向天空,頭頂之上,厚重的雲層遮蔽了天際,不見一絲日光傾瀉,冷冽的寒風從空曠的廣場掠過,卷起幾片枯葉,又迅速將它們丟棄在遠處的角落裡。
這次是自他擔任局長以來,時隔二十多年的時光,再次踏上德斯蒂尼這片土地。
斯派德不知道這些年究竟發生了什麼,但他能深切地感受到德斯蒂尼的那份濃稠厚重的哀傷被人溫柔地稀釋了,如同雨過天晴後,日光中緩緩消散的雨霧,漸漸恢複了該有明淨與安寧。
多麼不可思議……
他回想起近些年聽到的一些傳聞,有人提及德斯蒂尼正在改變,他們很長一段時間沒有發生驅逐旅人的行為了。
手指間的香煙不知不覺間即將燃儘,斯派德丟向地麵,用鞋底踩滅煙頭。
威爾·因齊奧終於忍不住,低聲質問:“我們還要等到什麼時候?”
斯派德對他的聲音充耳不聞,目光緊緊鎖定在廣場中心大樹下的教會使徒身上。
那位麵容年輕的虔信者,正用一隻手輕撫著大樹,雙眼緊閉,已經紋絲不動地站立了數個小時之久。
他即將醒來。
這念頭在腦海中一閃而逝,緊接著,虔信者從靜謐地站立中悠然轉醒。
斯派德和因齊奧同時來到使徒身旁。
當使徒睜開眼睛的那一刻,那雙幽深如維達爾綠林般的眼睛,透出淡淡的金色,在他的瞳孔邊緣,一圈金色的齒輪緩緩轉動。
看清那雙眼睛後,兩人都愣住了。
一陣突如其來的眩暈感席卷而來,因齊奧不由自主地後退一步,拉開了與使徒之間一段距離。
這個舉動突兀而倉促,但沒人注意到他的不自在。
突然蘇醒的虔信者遭受了某種猛烈的衝擊,他單膝跪地,一隻手撐著地麵,才勉強維持住身形,避免自己狼狽地摔倒在地。
眼中的金色褪去,環繞的齒輪漸漸消散。
斯派德:“您找到他們了?”
羅德裡克點頭回應,順手一抹,擦去嘴角溢出的鮮血。
斯派德拿出聯絡裝置,準備呼叫醫療人員。
“非常感謝,”羅德裡克製止他,“我休息一下就好,這裡還很危險,最好不要讓無關之人隨意踏入。”
“那個跟您一起的女孩呢?”
斯派德目睹了女孩在使徒的幫助下消失的場景。
依照使徒的闡述——
她脫離了他們所在的現實,進入了另一片獨立的領域,而致使德斯蒂尼鎮民一夜之間集體失蹤的家夥,正是使用一種超乎常人想象的神秘能力,將所有人牢牢地囚禁在了那片未知的領域之中。
羅德裡克:“請放心,她現在安然無恙,也很快會回來。”
老鎮長走了過來。
這位頭發斑白的老者,留著長長的白色胡須,他的雙眼深陷在眼窩之中,並不明亮,卻又不是那種老人該有的渾濁,反而更像是失去所有之後的死寂和空洞,正如生活在德斯蒂尼的每一個居民。
隻要見到他們陰鬱的樣子,就讓人心生反感。
因齊奧抑製著內心情緒。
他克製得很好,即便如此,斯派德還是被流露出的微妙變化所牽引,目光不由自主地停留了一刻。
老鎮長語氣篤定:“你成功找到她們了。”
“我在被驅逐之前,施展了可以保護他們的秘術,他們暫時很安全。”羅德裡克回答道。
“他們?”
老鎮長空洞的眼神清晰地映出了使徒的身影,沒有起伏的語調就像是一個死人在說話,“不……不是那些人,你知道我問的究竟是誰。”
斯派德眉頭緊鎖,坦率而言,他很不喜歡被人當著麵打啞謎的行為。
他習慣了能力帶來的便捷,總能洞悉一切,唯有這一次,自己仿佛被屏蔽了一樣,置身於迷霧的漩渦之中。
使徒在歎氣,那是一種無可奈何的歎息,“那位與我一同進入幻境的小姐,幫我喚醒了她,我說了所有她該知道的事情,她做出了選擇,而我尊重她的選擇。”
“這不該是她承擔的因果。”
“事情因她而起,從一開始,她就身處因果之中,閣下看著她長大,也應該清楚她的性格。”
老鎮長不再說話。
而這份沉默,是他對使徒的一種默許。
羅德裡克並未忘記在旁邊久候的局長,他將目光轉向斯派德,“我的一位……同伴找到了解決辦法,不過,她需要一些時間,在此期間,我需要你幫我調查一些事情。”
“請講。”
斯派德話音剛落,一隻體形肥碩的白鴿慢悠悠地落到使徒的頭頂,熟練地找了一個位置趴下,而頭頂的主人習以為常,抬手摸了一下鴿子背部,羅德裡克手裡就多了一顆指甲蓋大小紅色的水晶。
一顆厄運和災禍的代表,猶如鮮血凝固鑄就的不祥之石。
看到他手裡的東西後,斯派德臉色變得凝重起來,身為一名警察,他怎麼會認不出眼前的像是水晶般的石頭是什麼——自天外而來的紅魔詛咒,散播在神域之上,帶來無儘的災難和禍端。
“這不是自然生長出的紅擬態該有的色澤,”斯派德掏出手帕,覆蓋在那顆鮮豔的紅色石頭上,小心拿近了仔細觀察,根據以往的經驗判斷,“這是人為提純後的擬態,這是從哪找到的鬼東西?”
光看色澤的純度,如果放任這麼小小的一塊生長,不出一個月的時間,完全能將一個鎮子大小的土地徹底汙染,而且它蘊含極高的輻射,長時間接觸下去,哪怕沒有被這東西劃傷,也有極大可能在它的輻射下變成感染者。
如果不是有一位神明眷顧的使者在身邊,斯派德絕不會如此放心且大膽地近距離接觸。
他相信使徒會拿出來,一定有保護他們的能力。
“這是我在另一個空間發現的物品,”羅德裡克解釋,“上麵遺留著半枚指紋,我利用秘術保存了下來,接下來,需要你前往警局的資料庫詳儘比對,放心,這塊紅彌命我也進行了妥善處理,現在是一塊普通水晶。”
斯派德眼中閃過一絲銳利的光芒,沒有多言,簡單地回應了一句:“交給我吧。”
臨走之前,斯派德對因齊奧說:
“你留下來協助這位使徒,一切聽他指揮。”
“是!”
他對因齊奧很信任,知道這位警司有多擔憂發生在德斯蒂尼的事情。
在鎮民消失的那一晚,因齊奧的女兒也在德斯蒂尼。
她不幸地成為失蹤人員裡的一位。
隨著斯派德離去,空蕩的鎮子又恢複了寂靜。
一個使徒、一個警司、一個鎮長。
還在此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