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1)

無論何種緣由,有一點誰也無可否認:工業改革以來,人工技藝的發展,及其與神智技術的結合運用,兩者共同締造出空前絕後的改組,徹底改變了神域沿襲千年的生產模式,推動神域進一步的發展。

一次空前絕後的巨變,曆經十餘載,人們曾習以為常的生活方式產生了巨大變化。

人工技藝的造物與傳統符文技術的結合,共同催生了新的技術革命,而這一項技術,它向來是平等。

從至今還是坐不習慣的車型載具上下來,斯派德剛到警局,迎來了一份意想不到的驚喜——

他遠嫁的女兒,帶著可愛的外孫女來探望他了。

紮著兩個羊角辮的女孩,在遠處一眼認出了他,輕巧地穿過警局內來往不斷的人群,向他靠近。

“瑪麗,儘快提取這上麵的指紋進行比對,我在辦公室等你的消息。”

“好的。”

將手中的證據交付給專業人士,斯派德目光下移,眼神柔和地落在抱著他小腿的女孩身上。

他笑嗬嗬地抱起她,忍不住捏了捏小孩帶著嬰兒肥的臉頰,“我們的小安娜越來越漂亮了,跟你母親小時候一樣可愛。”

“外公!我好想你啊!”

安娜攬住斯派德的脖子,開心地往他臉上親了一口。

她在外祖父工作的地方等了很久。

斯派德抱著孫女,邁向辦公室,“你怎麼來的這裡?”

“是媽媽送我來的!”小安娜興奮地說著,臉蛋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但她見你一直沒有回來,就先出去了。”

“去哪了?”

“墓地。”

斯派德感到奇怪,“她去那乾什麼?”

“當然是去看望愛麗絲姐姐,”小安娜理所當然地回答,“媽媽很想念她,所以趁著這次回來,前去看望。”

“愛麗絲?哪個愛麗絲?”

這時,小安娜用她奇異的目光看著他,有一些責怪他的遺忘與疏忽:“還能是誰呢?愛麗絲·因齊奧,母親以前的學生,她的父親——威爾大叔,不還是你的警司嗎?”

在辦公室門前,斯派德停了下來,一股寒意湧上心頭。

從什麼時候開始——

他們就已身陷謊言?

德斯蒂尼。

“所以,造成這一切的人,會是一個拚棄者?”

“隻是猜測。”

感覺頭頂上睡著的白鴿快要掉下來了,羅德裡克用手扶了一下它,“具體如何,還得等斯派德局長的檢驗結果。”

“那個空間……究竟是一種怎樣的存在?”

因齊奧在長時間的猶豫後,終於拋出了這個困惑他已久的問題。

“一個美好的幻境,一片虛妄之地。”

“……很危險嗎?”

“倘若幻境能一直維持,不被外界侵擾的話,將是一個充滿美好的避風港。”

因齊奧做了一個祈福的動作,“無量諸神在上,願一切隻是有驚無險,所有人都能安然無恙地歸來。”

羅德裡克站立在一側,幽綠的眼眸平靜地注視著因齊奧。

他突然開口:“在那個幻境,我見到了你女兒。”

因齊奧從未向使徒提及他的家人。但他對於使徒會知道這些事情並不感到意外。

來自神明座下的使徒,擁有超乎常人的洞察力。

他們總能得到想要的信息。

“她……她是否安好?” 唯有提及女兒,因齊奧才會難以掩飾內心的憂慮與關切。

羅德裡克卻不接著說了,轉換話題:“介意和我說一說,關於你女兒的事嗎?”

“……”

天空中的陰雲沉甸甸地積壓著,太陽被籠罩得密不透風,使得光線都顯得異常暗沉而壓抑。

因齊奧陷入沉默,羅德裡克耐心等待。

德斯蒂尼的老鎮長抽著煙鬥,凝視著遙遠朦朧的遠方,他對周遭兩人間展開的對話置若罔聞。

“那都是一些很普通的事,閣下,”過了不知多久,麵前的警司以既謙遜又略帶自嘲的口吻緩緩說道,留著絡腮胡的男人僵硬地抽動嘴角,扯出滿是嘲諷的笑容,“對於您這樣的存在,我們普通人的生活,不一定會讓您感興趣。”

“普通嗎……”

使徒垂眸低喃,神色難辨。

從他那總是沒有太多表情的臉上,因齊奧看不透他此刻的想法。

“你認為,神域是什麼?”

羅德裡克拋出了一個意味不明的問題。

因齊奧莫名其妙地看著他,粗獷的嗓音像是在提醒使徒:“我已經不是剛上幼園的小朋友了,閣下。”

使徒語氣不變,隻是重複問道,“你認為,神域是什麼?”

因齊奧感到一陣煩躁。

他有意抑製著這股情緒,語氣卻愈發激動:“使徒閣下,我不知道你是否能理解一個父親對女兒的擔憂,說實話——我此刻,實在沒有心情與您談論這些問題,我女兒目前被困在一個不知名的未知之地,而我,我什麼都做不了!唯有不斷祈求諸神慈悲的庇佑,期盼能將她完好無損地帶回我身邊。”

從使徒的瞳孔深處,除了自己的倒影,他什麼也看不見。

當虔誠的信徒決定將一切奉獻給至高之主,無論是普通人的命運、悲傷、憤怒,還是一生中必須經受的苦難,此後的一切無法再觸動他們,在神域輝煌的光輝之下,普通人微不足道,也不具有任何意義。

神明的使者,眾神的傀儡。

他們作為人而生,不能作為人而死。

你看,這些“人”無所不知,卻對一切漠不關心。

那些煩人的囈語還在因齊奧的腦子裡嗡嗡作響,它們就像討人厭的蒼蠅環繞在周圍,找尋一個機會,等待他將它們最渴望、最脆弱的地方暴露出來。

但有一點,說得很對——

這些人。

常世的旁觀者,冷漠的看客。

他們以“守護”之名,放任悲劇上演。

使徒還在等待答複,他向來不缺乏耐心。

因齊奧冷笑一聲:

“每當我翻開女兒的課本,首先映入眼簾的總是那句話:‘沐浴在諸神恩澤下的神域,是人類永遠的家園與歸處’,它被印刻在學生讀物的扉頁上,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現在,正好可以用來回答你的問題。”

“一個很標準地回答,”使徒說道,但他還不滿足於此,“不過,我更想知道,屬於你的真實看法。”

“我的看法?使徒閣下,我隻是一個普通人,又能有什麼看法?對我而言,我降生在這裡,生長在這裡,神域就是神域,承載我一生的地方,一個屬於人類的故鄉,這就是我的感受。”

“可你不這樣認為。”

“……為什麼執著於我?”因齊奧質問,“對您這樣的存在,我們普通人的想法很重要嗎?”

他沒給使徒反應的時間,自行其是地說下去:“不!完全不重要!我們,我們這些平凡人對你們來說也無關緊要,我們的生活,我們的一生……從生到死,在你們嘴中不過是簡短的一句話,可在這簡短的一句話中,我們是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真切活著。”

“這裡是神域,承載我一生的地方。”

因齊奧的眼睛看著遠方,那正是德斯蒂尼的東邊——尤托菲亞的方向:

“人們常說,神明眷顧於此,祂們與我們同在,從我懵懂記事起,我就將自己最真摯的信仰全部奉獻給了諸神,我沒有強大的力量無法去守護神域,但我選擇成為一名警察,守護著我成長的家鄉——尤托菲亞。”

“我自認為很幸運,在工作上有一群好上司和同事,家庭上有一個好妻子和女兒,那是我最幸福的一段時光。”

然而,反複無常的命運總是喜愛捉弄人們。

因齊奧講述著,目光變得深邃。

斯派德局長對他寄予厚望,可他注定要辜負那位局長的期許。

當崩壞出現的一刻,一切無法挽回。

妻子因病去世,女兒在意外中失去雙腿……這些接踵而至的打擊,尚沒能成為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直到有一天,他發現自己甚至無法保護自己的女兒。

“愛麗絲·因齊奧。”

醉漢打了一個酒嗝,嘴裡冒出一股難聞的味道。

斯派德麵不改色,繼續問:“這個照片上的女孩,愛麗絲·因齊奧,你對麵鄰居家的孩子,距離你上一次見她是在什麼時候?”

“噢,愛麗絲,我親愛的愛麗絲……”醉漢昨晚跟酒桶和垃圾箱睡了一晚,渾身上下,刺鼻的酒氣與垃圾的惡臭混雜在一起,他揮舞著手中僅剩半瓶的海朗姆,口齒不清地嘟囔:“過了今夜,你將走向那再無醜惡的無人之境,星辰為你指引方向,讓你在終末迎來最後的安寧——”

他搖搖晃晃地離開門口,在雜亂的客廳中深情高聲朗誦,做出浮誇可笑的動作。

這是戲劇《愛麗絲奇幻夜》中的一段。

這部麵向兒童的戲劇作品深受小安娜的喜愛,斯派德陪她看了不下十遍,憑借不錯的記憶力,記住了裡麵的每一句台詞。

醉漢倒進沙發,一個響嗝過後,再無動靜。

斯派德感到一陣頭疼,他揉了揉太陽穴,示意警員先將醉鬼帶離現場。

“局長,”一個警員跑了過來,“因齊奧警司樓下的住戶,她想和你聊一聊。”

榆樹街45號,威廉公寓樓。

這裡就是威爾·因齊奧的住處。

斯派德意識到自己的記憶出現了異常,立即率領警員直奔因齊奧的住處,並迅速封鎖了因齊奧的公寓,確保在紅擬態防控小組抵達之前,無人能擅自進入。

他命令手下警員仔細檢查大樓的每一個角落,以最快的速度清空整棟樓的每一個活物。

在此之前,知曉德斯蒂尼出事的人並不多,僅有斯派德、因齊奧、使徒,以及那位老鎮長。

按照他們事先商定的計劃,為了避免不必要的恐慌,他們打算儘可能地低調地解決德斯蒂尼的事情。

但隨著事態的發展,斯派德帶人封鎖一位警司住處,疏散整棟大樓居民和聯係控製中心派出小組的行為,已經引起了不小的騷動。

黃昏的太陽緩緩消失在地平線,來自建築群投落下的影子被逐漸拉長,構造出一張巨大的網,悄然覆蓋下來。

緊張的氣氛開始在榆樹街蔓延,公寓的居民們對突如其來的封鎖感到困惑和不安,他們聚集在警戒線外,議論紛紛。

正在休假中的馬修·泰勒聞訊趕來,這位副局長和其他人一樣,同樣對現在發生的事情滿頭霧水。

他在通往下一層的樓梯口與斯派德碰麵:“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要封鎖威爾的公寓?”

斯派德和泰勒不僅是多年好友,在工作上也是一對默契的搭檔。

他們共事多年,斯派德無須提供太多解釋,泰勒就能從他的眼神中讀出事情的嚴重性。

斯派德低聲道:“我現在還不能說……但請相信我,一切結束後,我會給所有人一個答複。”

這句話,他不僅是在對泰勒說,也是在對那些不問原因遵從他指令的警員們。

泰勒皺起了眉頭,他了解斯派德的性格,對方因為自身的能力,向來喜歡開誠布公,他不喜歡隱瞞,所以很多事情隻要在被允許的範圍,總會很坦率地告知他們,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搞一些神秘主義。

除非,這次的事情涉及了更深層次的問題,斯派德需要顧慮上層的看法。

想到這裡,泰勒點了點頭,表示理解。

兩人一同下樓,斯派德問了泰勒一個問題:“你還記得因齊奧的女兒,愛麗絲嗎?”

泰勒以一種疑惑的眼神望著他,思索斯派德為何會提出這樣奇怪的問題,不忘回答:“當然了,她近乎是我們一起看著長大的孩子,我怎會不記得她?”

“你最後一次見她,是在什麼時候?”

泰勒下意識開口:“當然是——”

是在什麼時候?

他的腦子一片空白,沒能回答斯派德的問題。

斯派德露出不出所料的神情,他預料到泰勒會是這樣的反應。

“我、我記不起來了?”

泰勒努力地回憶著,屬於“愛麗絲·因齊奧”的記憶卻仿佛被一層白霧所籠罩,隻在他腦海裡存在一個朦朧模糊的輪廓。

他試圖表達自己的感受,“不,也不對,不能說我對愛麗絲的記憶完全消失了,而是那些記憶正逐漸變得……模糊?特彆是她長大之後的事,我對她的樣子居然完全沒有印象……”

斯派德稍作停頓,深深歎了口氣,“我們又如何會有印象?泰勒,我們的愛麗絲從未長大,她在多年前就已經死了。”

“……”

泰勒愣在原地,臉上流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

居住在因齊奧樓下的是一位年邁的女士,頭上裹著淡色的頭巾,露出花白的頭發,在她布滿歲月溝壑的臉上,深陷的眼窩中鑲嵌著一雙泛白的眼睛。

眼睛看不見,她依靠聲音,判斷出斯派德的到來,“您好,局長先生。”

“艾瑪·史密斯女士。”

來時的路上,警員告訴了斯派德這位老人的名字,他直截了當地問道:“你有什麼事情要告訴我?”

艾瑪·史密斯眨動白色的眼睛,她的聲音如同她外表,足夠沙啞且蒼老,承載著時間的洗禮,“我聽到了你們在調查愛麗絲的事情,我一直住在這裡,曾聽到一些覺得或許對你們有用的……聲音。”

泰勒:“聲音?”

他習慣性地看向斯派德。

老人輕聲低語:“是的,聲音。”

一隻純白的長毛貓從門後躍出,輕盈地跳進史密斯的懷裡。

斯派德整理著從艾瑪·史密斯那裡獲取的信息,向泰勒簡要地解釋了一番:“這是她的福祉,她可以憑借著對‘聲音’的敏銳,在即使眼睛看不見的情況,也能依靠聲音辨認周圍的情況。”

事實上,僅憑斯派德獲得信息,她能力恐怕遠不止於此。

但現在不是長篇大論解釋的時候。

艾瑪·史密斯微微一笑,感慨地說:“我們仁慈的父與主向來不吝嗇祂的恩賜,當我失去視力,祂將‘聲音’的福祉賜予我身,賦予我可以獨自生存下來的能力。”

斯派德:“那你的‘聲音’,聽到了什麼?”

“瘋狂、死亡和摒棄自我的……墮落。”

她撫摸著懷中乖巧的寵物,說道:“我見過的愛麗絲,已非我所熟悉的愛麗絲,從她身上,我聽不到屬於生命的鮮活之音。”

泰勒:“你的意思是,你遇見了一個死人?”

史密斯搖了搖頭,“那是已經不能稱之為‘人’的褻瀆存在。”

她曾聽到許多令人不安的聲音,從樓上,從與她擦肩而過的威爾·因齊奧的身上,邪惡的氣息日複一日地侵蝕著因齊奧。

那些尖銳可怕的聲音不斷告訴史密斯,當因齊奧與汙穢的氣息同頻的一刻,他將同化成邪惡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你早就察覺到異常,選擇了保持沉默,直到此時才揭露——”

泰勒微微眯起眼睛,質問:“為什麼不更早一些報警?”

“如你所見,警官先生,”史密斯平靜地麵對泰勒的質疑,“我隻是一個普通人,而因齊奧先生,他是一位警司,在這之前恐怕也深受你們信任,我不敢去賭在我報警後,你們選擇信任自己的同事,還是一個說著瘋話的瞎子。”

聽她給出了一個合理的解釋,泰勒不再作聲。

斯派德適時地發言:“非常感謝你提供的消息,接下來,這裡可能會變得有些危險,請讓我的警員帶你離開吧。”

目送著老人消失在樓梯口,斯派德的通信器忽然響起,他迅速地從口袋中掏出設備查看——

紅擬態上的半截指紋,與威爾·因齊奧的指紋匹配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