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1)

露西離開鐘樓時,穆麗亦步亦趨地跟在她後麵。

直至她們踏出那座古老建築的門檻,才發現外麵已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灰霧。

無邊無際的灰蒙彌漫開來,不知不覺間籠罩了整個小鎮。

空氣中散發著濕潤而沉悶的氣息,似乎時間都被這濃霧所凝固,街道兩旁的樹木和建築被灰霧吞噬,如同被一層神秘的麵紗所遮掩,隻剩黑色的輪廓若隱若現。

“我們驚擾了‘夢境’。”

太陽鳥飛翔在半空中,羅德裡克的聲音直達露西的腦海,“正反互換,美夢消融,噩夢降臨。”

他溫柔地安慰道:“不過,請彆害怕,跟緊赫烏,牠會為你們指引方向,真實之鐘也將庇護你們前行。”

露西轉身回望一眼,視線穿過濃霧,定格在高聳入雲的鐘樓上,在鐘樓的頂端,古鐘所在的位置,正散發著微弱而溫暖的光芒,靜靜守望著黑暗中徘徊的迷途之人,為每一個人照亮了前路。

街上空無一人,一切都變得模糊而靜默。

一路上,露西和穆麗並肩而行,空曠的街道上,兩人的腳步聲顯得格外清晰,她們跟隨太陽鳥的引領,行走在灰霧中,朝著家的方向走去。

霧氣很濃,看不清前路。

沒有太陽鳥帶路,被濃霧遮擋著視線的她們簡直寸步難行。

“您在生氣嗎?”

穆麗主動打破了沉默。

露西看著前方——儘管那裡隻有一片灰蒙蒙的霧氣,什麼都看不清,“我生氣了,穆麗就會離開嗎?”

“……不會。”

“所以,我沒有生氣。”

“您不願看向我,一直不和我說話……”

穆麗語氣中滿是困惑,“我記得——這通常是生氣的表現。”

“我隻是想保護您,絕無冒犯之意,”僅僅因為露西的態度,她陷入了一種不安之中,“如果我的關心方式讓您感到不適,我寧願接受您的怒火和懲罰,也請您不要對我視而不見。”

她幾乎在祈求露西的寬恕。

露西忍不住歎息,轉過頭,直視穆麗,後者垂下眼簾,鴉羽般的睫毛細微顫動,躲開了她的視線。

這並非刻意回避露西的目光,更像是出於習慣,穆麗不由自主地微微低頭,避免與露西的視線直接交彙,謙遜而順從,宛若一位忠誠守護著主人的騎士。

“我並沒有生氣。”她再次開口,“我隻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從第一次見麵,穆麗對待露西的態度就很奇怪。

那些難以理解的保護欲,以及在相處時對她始終過度的尊重。

撇開這些不談,穆麗對露西懷有一種患得患失的憂慮,甚至經常因為露西一些模糊不清的行為而感到困擾。

這太奇怪了。

露西心中有很多疑惑,她想找穆麗問個明白,又知道穆麗不會透露任何一個秘密。

所以,穆麗拒絕羅德裡克,堅持與露西同行時,她沒有多說什麼。

因為任何勸阻都無法改變穆麗的決定。

——尤其是在跟她相關的事情上。

“在來到梅爾塔那前,你就認識我,對嗎?”露西問。

穆麗猛然抬頭,漆黑的眼眸與一雙湛藍的眼睛對視,看到的唯有柔和恬靜的藍色,所有瞬間湧動的情緒迅速平複下來。

她低下眼簾,選擇了沉默。

將對方的表情和反應看在眼裡,露西知道問下去不會有什麼結果,她明智地選擇不再深究。

霧氣彌漫,她們的前方,一座熟悉的建築緩緩顯露出來。

太陽鳥振翅高飛,霧靄逐漸散去。

建築物的輪廓開始變得清晰,屋內透出柔和的燈光,在這片朦朧的迷霧中,靜靜地期盼著她們的到來。

露西到家了。

進屋之前,穆麗順手從院子裡拿起一把鐮刀,藏於身後。

突然間,“哢嚓”一聲。

穆麗看到那扇緊閉的屋門自動打開,她本能地站出來保護露西,但少女輕按住她,微微地搖了搖頭。

伊蓮娜……

露西緩緩抬手,喃喃自語:“……再次保佑我吧。”

習慣外麵黑暗的環境,當露西踏入明亮的室內,光線的強烈刺激使她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睛。

露西睜開眼,看清了室內的情況。

她的目光首先落在了平日用餐的長桌前,那裡坐著兩個人。

梅阿姨和秋。

他們坐在餐桌前,一動不動。

兩人麵前的餐桌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美食,眼神掠過桌麵的佳肴,那些全是露西愛吃的飯菜。

這本該是為露西準備的。

一頭銀白長發的女士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側對著她們,在她旁邊的矮桌,放著一個花環,那是她用鮮花、枝條和祝福編織而成,原本要在晚上送給露西的生日花冠。

如果沒人擾亂的話,此刻的露西本應戴著花環,在家人與朋友的簇擁中,滿懷幸福和期望地許下她的願望。

而不是變成這個樣子——

她的珍寶、她的摯愛與她相對而立,一道無形的隔閡橫亙在兩人之間。

無法消弭。

惡魔般的低語在她耳邊回響。

你將失去……

“露西。”

她一如既往地用溫柔的語氣,呼喚著她的名字,“不要站在那裡了,快到母親的身邊坐下。”

往日總是開心地跑來抱住她的孩子,今天卻沒有露出任何開心的表情。

不過,女孩還是走了過來。

她滿懷喜悅地舉起雙手,做好了擁抱孩子的準備,她會緊緊擁抱她的珍寶,輕柔地梳理著她淩亂的金發。

但女孩的行為,使她失去了笑容。

她坐在了對麵的沙發上,與她麵對麵。

這一刻,自她誕生以來,從未感受過的一股冰涼澆灌了她的全身。

“你不是母親。”她對她說,語調平靜。

她當然不是阿莉婭。

她點頭承認,“我自然不是她。”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沒有為什麼,隻是覺得你會需要。”

她問什麼,她答什麼。

因為女孩思念逝去的母親,為了留住她,她就編織了一個女孩最渴望的“美夢”。

事情進展得非常順利,儘管那位名叫穆麗的外來者多次嘗試喚醒女孩,但她眷戀夢中母親的愛和溫柔,沉淪在了美夢中,不願意醒來。

一隻白鳥飛了進來,落在女孩的肩頭。

她認識這種有著長長翎羽,看上去跟白鴿相似的生物。

那白晝與太陽神的使者,寓意著和平、希望的禧年之主。人們常常用太陽鳥來稱呼它,它通常會和太陽神的使徒一同出現,隻要見到太陽鳥,就說明有一位白晝與太陽之神的追隨者就在這裡。

她問:“他是誰?”

女孩愣了一下,看了一眼赫烏後,“他叫羅德裡克。”

讓她熟悉的名字。

羅德裡克,太陽的使徒。

在她那悠久的記憶中,所有與阿莉婭相關的記憶裡,有一個人的形象與之完美契合。

“原來是你,愛哭鬼羅德裡克,那個總是跟在阿莉婭後麵,帶著一連串問題的小家夥。”她的目光終於從女孩身上移開,投向除她以外的其他事物,那雙眼睛透過太陽鳥與他對視,“一個背叛者。”

赫烏站在女孩的肩膀上,對她的言語毫無回應。

真替他感到可悲。

……一個失去自我的可憐蟲。

“他都告訴你了嗎?”她問女孩。

女孩搖了搖頭。

“那我可以告訴你想知的所有事情,”她的嘴角彎起,“露西,隻要你願意重回我身邊,關於你父母的事情,我全部都可以告訴你,這不正是你一直渴望了解的嗎?”

“如果你願意說,就不會製造這個幻境了。”

“聰明的孩子,”她的嘴角依舊掛著笑意,“正如你的母親。”

“她是個怎樣的人?”

“她曾經與現在的你一樣,愛笑、聰明、善良,有一些靦腆,但她幼時不如你勇敢……總體而言,是一個很出色的孩子。”

“曾經?”

“後來發生了一些事,改變了她。”

女孩難以想象,究竟是什麼樣的變故,讓她口中的那個母親改變的如此徹底。

她無法將她描述的母親,與她所熟悉的母親聯係起來。

母親是一朵花。

失去光照,根莖受損,無法吸收養分,而日漸枯萎的花。

儘管她和梅阿姨竭儘全力地去彌補和改善,那些陳年的創傷仍不斷傷害著母親,她日漸衰弱,直到有一天,再也不會醒來。

她鮮少目睹母親展露笑容,憂鬱和悲傷始終縈繞在母親心頭。

梅阿姨說,母親被困在了過去,一個無形的枷鎖束縛了她。

能夠拯救她的人,唯有母親自己與過去和解。

那時的她渴望了解母親的過去,她想挽留母親的生命,然而沒有人能為她解答。

“你一直陪伴在母親的身邊?”

“阿莉婭遇見我時,隻比現在的你小上三歲,雖然還很稚嫩,卻已經成長了許多,那些都是你父親告訴我的。”

“父親……”

對女孩而言,這兩個字顯得異常陌生。

這也是女孩第一次,向彆人問起她的父親,“他是一個怎樣的人?”

“一臉天真,還很愚蠢,”提及她的父親,她毫不留情地批評,“哪怕直到現在,我也不明白阿莉婭為什麼會看上他那樣一個笨蛋,我從不讚同他們在一起。”

“他們顯然沒能如你所願。”

“是的,他們擁有了你,露西,用人類的話講——你是他們愛情的結晶。”

她認真凝視著露西,穿過麵前的女孩,思念著已然遠去的故人。

“我答應過他們,會好好保護你。”她對女孩說。

“但你將我困在了幻境中,”女孩平靜地說道,這並非指責,而是一個簡單的事實陳述,“連同鎮上的居民們,我們都迷失在了這裡。”

“你不喜歡這個幻境?”

“不,它很好,好到我也甘願沉淪。”

“可你還是醒了,為什麼不睡下去呢?在這裡,痛苦、悲傷與離彆都不存在,你可以擁有任何你渴望的東西,無論是你思念的母親,還是父親,甚至也可以擁有愛人和朋友……”

她的眼中充滿了困惑,難道這個地方還不夠完美,以至於女孩不願意留下嗎?

“但那不是我想要的,無論幻境有多迷人,它終究是一個虛假的存在,我思念母親,但她已經離去,死去的人已然遠離,活著的人不應該逃避現實,我應該接受,學會接受終有一天到來的離彆。”

“……你要離開?”

“外麵的世界,”女孩望著她,神色悲傷,湛藍的眼睛卻蘊含著堅定,“才是我該生活的地方。”

“哪怕外麵很危險?”

“眷家的幼鳥終將長大,而唯有經曆風雨才能真正成長,我不能永遠棲息在你的庇護之下。”

“但我的女孩,你又怎會明白——”

她在自言自語,帶著露西無法理解的哀傷:

“神域廣袤無垠,無數人為了祂踏上旅途,又有無數人因此失去一切,我目睹了他們的經曆,見證無數人的升起和隕落,這片神聖之域的諸神將光輝播撒,賜福於眾生,祂們守護、拯救,卻為什麼……”

“不能對一個人,施以祂的憐憫呢?”

赤紅的災厄之霧在幻想鄉周圍悄然湧現,跟隨她變得激動的情緒翻湧,而她卻毫無察覺。

穆麗盯著前方,手中的鐮刀握得更緊了,隨時準備應對可能出現的威脅。

露西同樣看見了那些紅霧,霧氣如同有生命般,緩緩地向四周蔓延,頭頂的燈光閃爍了幾下,徹底熄滅,她們的視野被一片紅色覆蓋。

“如果這裡能夠化為現實——”讓人不舒服的紅色映照在收容物的麵龐上,濃鬱的猩紅充斥著她的雙眸,顯得瘋狂而危險。

“那麼,我親愛的露西,你是否就願意留在這裡?”

變故在一瞬間發生。

四散的霧氣瘋狂地向露西快速聚集,企圖將她完全吞噬,但襲來的濃霧碰在一個無形的屏障上,一瞬間的衝擊將聚攏的紅霧打散。

“背叛者!”

她們聽到幻想鄉憤怒地咆哮,猶如深淵惡魔發出的一聲吼叫。

整座房屋劇烈晃動起來,地板裂開縫隙,周圍的牆壁上也出現了深深的裂痕,眼前的一切都在震動中搖搖欲墜。

腳下的土地開始塌陷,有東西在破土而出。

太陽鳥擋在露西的前方,“快走!去找核心!”

“梅阿姨和秋——”

“我會保護他們!”

露西抓住企圖衝向前的穆麗,拽著人逃離了快要坍塌的屋子,闖入灰霧,黑暗吞沒了她們的身影。

太陽鳥飛向那兩名紅發的人類,無形之幕豁然張開,微光閃爍,神秘的符文在他們四周躍動,環繞不息,隨著太陽鳥的翱翔一起離開了傾斜的建築。

就在他們離開後的下一秒,猩紅的參天巨樹從倒塌的廢墟中拔地而起,它的根係深深紮入土壤之中,在龜裂的縫隙中生長,樹冠如傘蓋般張開,轉瞬間遮蔽了天空。

與此同時,無數居民從四周的濃霧中走出,目光空洞,如同一個個被操控了的傀儡,沒有自我意識。

他們源於某種聯係產生的吸引力,邁向那沐浴在血色中的創生維係之樹。

圍繞在梅與秋周圍的符文猛然收縮,遏製了兩人的行動,讓他們成為僅有的未被那棵巨樹吸引的存在。

幻想鄉輕盈地抬起手,向太陽鳥展開掌心,從她背後,數根粗壯的藤蔓破土而出,宛如憤怒的巨蟒,以尖銳的一端迅猛地刺向牠。

赫烏潔白的羽翼閃耀著白光,發出一聲長鳴,那是與之前截然不同的聲音,白色火焰點燃了藤蔓,太陽的禧年之主輕而易舉地化解了所有攻擊。

幻想鄉坐在巨樹的伸展開的枝乾上,俯瞰著下方的純白之使。

將情緒宣泄之後,她的怒火已然平息,“你無法阻止我,羅德裡克。”

此時此刻,幻想鄉感受到久違的寧靜。

“太陽的傀儡,你應當明白,你來晚了,一切已成定局。”

禧年之主揮動翅膀,在那些鎮民的上空盤旋,一股純淨而強大的能量開始朝牠彙聚,在太陽鳥的頭頂,璀璨的光環凝結而成,散發著柔和的光芒,成為這片紅色的世界中的一抹亮色。

那些不斷前進的人們停下了腳步。

幻想鄉不為所動,創生的維係之樹完成了它的生長。

這些人的靈體與本體緊密相連,幻想鄉可以依靠形成的維係之鏈,直接抽取這些靈體蘊含的力量,再反哺給創生之樹,不需要他們必須進入交界地進行獻祭。

為了構築真實的世界,一些犧牲是不可避免的。

哪怕這些人永遠無法回歸寂靜?

禧年之主一言不發,幻想鄉透過牠的眼睛聽到了來自使徒的質問。

即使這樣,她未曾產生過動搖,“那是必要的犧牲,無論是誰都不能阻止我……”

“我會給她,完整的一生……”

她不再猶豫,放任死亡的降臨。

翠綠柔嫩的枝杈穿透純白之鳥的血肉,用太陽之使的鮮血澆灌這棵新生的創生之樹。

牠隕落,再無聲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