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失蹤了十幾年的祖母貝奇？她怎麼會看起來這麼蒼老？克洛斯不想相信，但一旦與記憶連接起來，這張臉就越看越覺得熟悉。
貝奇的皮膚溝壑深深，覆蓋著暗淡的斑點，就算說她已經一百餘歲，也會有人相信。
但克洛斯分明記得他的祖母現在應當是六十歲的年紀。
“祖母……”他呼喚她，卻不敢上前觸碰她。
“你剛才說這個法陣和萊恩莊園的很像，是不是……”他在眾人放下了警惕的目光中回首看著塞莉婭，後麵的話怎麼都說不出口。
“和那裡的獻祭法陣十分相似，”她環顧一周，剛剛還能健步如飛的人們此刻一舉一動都十分虛浮，“這個看起來不至於消耗祭品的生命，但也會吸食人的精氣。”
“我們一群普通人要發揮這麼強的力量，當然要付出點代價。”離塞莉婭幾步遠的村民聽到了他們的低聲交談，回答的十分豁達。
他身旁的農婦清著手上的泥沙，附和道：“要不是莉莉絲想出方法改良法陣，我們早就被外麵的魔物吃光了。”
“但就算是這樣，我們還是失去了不少同伴。”斷了一臂的青年聲音中有化不開的憂鬱：“從三四百人，到現在隻剩下我們。”
回憶起已經逝去的同伴，沉默再次在人群中蔓延。
貝奇拄著權杖起身，將他們和莉莉絲帶往神像周圍的簡易房屋。
木門的吱呀聲隨著莉莉絲推門的動作響起，屋裡的桌麵上已經被人放上了食物。
烤熟的土豆和幾塊肉——似乎是從深淵魔物身上割下來的肉，旁邊的碟子上盛著一些充作蘸料的鹽粒。
每人分到的鹽粒不多，土豆幾乎沒有味道，魔物的肉也乾澀難以咀嚼，但食物的氣息還是喚醒了她的饑餓。
捧著手中溫暖的食物，貝奇娓娓道來這裡的故事。
——
十八年前魔法師協會還沒有興起，隻是初具雛形。那時光明神還未受傷，即使偏遠如克洛洛，各種事務也是由各個國家輔助光明教廷的人員前去處理。
貝奇那時是瓦林的一個普通傳教士，接到光明教廷指派的任務前往北方例行巡查。
她本以為這是一次普通的任務，還期待著兩個月後孫女克萊爾的生日宴。
卻沒想到這次離開，就再也沒能回到她的家。
那時候深淵魔物剛開始在大陸出現，數量雖多，但徒有凶惡的外表，實際沒什麼攻擊力。
神官和戰鬥經驗豐富的魔法師能以一敵多，幾個身強體壯的普通人也能共同製服一隻。
貝奇順利的巡查任務止步於克洛洛，他們發現了這個空無一人的村莊，在進入村口調查的瞬間落入幻境。
寂靜的屋舍頃刻間被魔物的嘯叫填滿，翻湧的血腥味占據所有感官，不時能聽到人類的哀嚎。
幻境中的魔物也並不強大，但它們無窮無儘，如同潮水從遠處雪山的土地中爬出，然後翻湧著淹沒這村莊中的生命。
唯一的一點幸運是，一波來襲後總會消停一段時間給他們休養生息，期間隻有三兩隻散落的魔物潛伏在村莊中伺機攻擊。
貝奇在地窖中找到了消失的村民，驚恐的人們擠作一團，人群的中心是還是嬰兒的莉莉絲。
她的其他親人早已逝去，剛剛的哀嚎聲來自她的父母——他們為了保護地窖中的他人主動出去當誘餌，已然死於魔物之口。
嬰兒的啼哭讓貝奇想起自己的克萊爾，更何況她在這個牙都沒長出的孩子身上察覺到了魔力波動。
雖然隻能使用神術，但貝奇的魔法知識同樣淵博，她發現自己無法離開後從此親自撫養教導這個女孩。
為了保護這個村莊中的人們，她的同伴一個接一個犧牲了自己。
最後，在貝奇以為自己也要為此死去時，長大的莉莉絲展現出越來越強的魔法天賦，將魔法陣修改為了現在的樣子。
犧牲部分健康換取生命安全，對這裡的人來說是合算的交易。
不過這法陣需要魔法石維持，而唯一能取得魔法石的地方是魔物誕生的雪山。
彆無他法，他們隻能讓貝奇留守克洛洛保護眾人安全，莉莉絲前往雪山收集魔法石和農作物的種子。
直到前段時間他們才發現雪山中連通深淵的法陣。這個法陣此前被光明之力抑製，但它逐漸衰微，因此出現的魔物也越發強大。
破局之法，隻有破除連通法陣或是完全封印它。
“艾梅拉和泰倫還住在瓦林嗎？克萊爾怎麼樣了，她現在應該是個漂亮的大孩子了吧？”貝奇的聲音滿含期待。
對女兒一家人的思念是她不惜犧牲壽命也要堅持的重要原因。她一開始就想問這個問題，話語中是無法抑製的思念。
可克洛斯回得字字艱澀：“光明神受傷，對深淵的壓製減弱，魔物作亂。他們……魔物襲城，他們在十四年前就永遠離開了。”
塞莉婭和菲林此前並未聽過他的這段往事，但半個月的相處卻讓他們能對他的痛苦感同身受，正在進行的一切動作都停滯了。
她不敢想象親人逝去，獨留自己在人間的痛苦。貝奇倉皇的臉出現在餘光中。
她顫抖著手將布滿磨損印記的薔薇花胸章捧在手心，“願光明神保佑，我的孩子們能有幸福的來生……”
莉莉絲瞄著她的動作，也將土豆捧在手心擺出一副祈禱的姿勢。
不知過了多久，塞莉婭感覺自己遞給貝奇的絲帕已經被她的眼淚浸透了許多遍。
她終於抬起了頭，渾濁的眼睛在淚水的浸潤下變得透徹了幾分。
“除了莉莉絲和外來者，這裡的村民無法離開村莊。但隻有我們無法破除封印。”貝奇凝視著塞莉婭和克洛斯身上代表聖女聖子的信物。
幾近腐朽的身軀無法在離開這裡，跟隨他們一起冒險，況且她還要保護留在這裡的村民。貝奇隻能一再囑托。
“你們要小心，這裡不是簡單的幻境，在這裡死亡就是徹底的、屍骨無存的死亡。”
“一切以離開幻境為緊要。”她伸出枯萎的如同樹根一樣的手，為莉莉絲理清她雜亂的頭發，然後將自己的胸章彆在克洛斯胸前。
“等出去了，再和我講講這些年發生的事吧。”
——
他們此行剛剛開始，就遇到了意料之外的事。還沒踏上雪山的邊界，幾人就被席卷而來的黑風帶到了不知何處。
此刻克洛斯和菲林不知所蹤，塞莉婭和莉莉絲正在一個狹小的山洞中，唯一的出口位於峭壁，往下看是望不到底的墨色深淵。
未知的高度比站在塔樓頂更加恐怖，塞莉婭的身體在寒風和恐懼中止不住的顫抖。
莉莉絲似乎也怕高，她正和塞莉婭一起擠在離洞口最遠的地方，兩人連站著都不敢，互相緊抓著彼此匍匐在地麵上。
急需找個東西轉移注意力，塞莉婭想起之前貝奇講述的故事。
這個幻境中的人們為了活著，在險境中的互相幫助，不計較得失，也不自私的一味讓彆人付出。
“你們的村莊真是民風淳樸，在這種險境下也沒有一味彆人付出的人，反而都願意為了大局犧牲自己。”塞莉婭在呼嘯的風聲中主動搭話。
注意到她的聲音，莉莉絲的眼神頓時就亮了，貼著地麵磨蹭著身體，離她更近些。
“也不是所有人都願意。”莉莉絲的身體還在打著顫，但聲音裡是不加掩飾的驕傲：“那些隻想坐享其成的人都被我解決掉了。”
塞莉婭感動的微笑僵在嘴邊，但莉莉絲正眼含期待的望著她。鬼使神差的，她想起村民們對她的誇讚，忽然明白了莉莉絲在期待什麼。
“哈哈……很好。”此時她無法將胳膊從她懷中抽出來，這個山洞裡也沒有其他地方用於躲藏，隻能發出一絲帶著尷尬的笑。
她沒敢想莉莉絲是如何解決的，感受到身側少女身上結實的肌肉，塞莉婭隻能選擇順著她，避免自己也被解決。
被莉莉絲依舊盯著的灼燒感還沒有消失，塞莉婭擺出一副極其嚴肅的表情，再次表達她的認可：“你做的非常好，這種自私自利的人就該被解決掉。”
看著莉莉絲心滿意足轉回的側臉，她心下鬆了一口氣。
情況好像因為同伴的怪異變得更加危急，但這個插曲總算讓塞莉婭從持續的恐高中暫時脫離。
此刻剛跟菲林分離，她的力量還處於巔峰狀態。但由於情景變幻的太過突然，他們尚未分配好法器。
身處雪山，沒有克洛洛村中的法陣使魔物虛弱，就算是魔力高強，體術也極優的莉莉絲也無法殺掉一隻魔物。
也就是說，如果一個小時之內，她們無法破除這個幻境之中的幻境，就會變成手無寸鐵、任人宰割的羔羊。
塞莉婭讓莉莉絲抓住她的腳踝，帶著一顆視死如歸的心，爬向了洞口的邊緣。
下方無儘的黑暗之中，有什麼東西正閃著光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