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重感就像心臟停在空中，身軀卻向下墜落，菲林的心跳在感受到腰上的力量時重重一頓。

再次回到這個走廊，看著萊恩夫人麵無表情的臉，他已經能預見到自己的未來。

他的牢籠從地下轉移到她的房間，枷鎖讓他像一尊人偶被固定在架子上，刺穿手腕和腳踝的尖刺讓他輕輕一動便會痛徹心扉。

附加魔法效果的尖刺讓他的傷口沒有血液流出，但為了不產生人體代謝的廢物，從進入這裡開始他就滴水未進，虛弱感讓他和世界仿佛隔了一層薄膜。

自由從未擁有過，此刻連尊嚴也要被剝奪。

菲林又開始發燒了，他看到了他的母親為了給他抵擋攻擊而死去，看到自己被繼母趕到莊園，關進那個狹小黑暗的地下室，看到路易斯蒼白的病容，最後是那個救他的陌生少女的臉。

“還好她逃出去了，”菲林想，她看起來是個很怕疼的人，“還好……他馬上就能去贖罪，他和他身邊的人從此都不用被厄運糾纏了。”

但是……想活著，他去年種下了一顆種子，最近剛長出花苞，他想知道它會開出什麼顏色的花。

就算是苟延殘喘，就算那樣狼狽不堪，但他想活下去。

“我是個自私的人嗎？”菲林忍不住這樣想，怎麼會有人傷害了彆人卻還妄想著活在世上呢？

有晶瑩滑過臉頰，但他已經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了。

有個麵容和聲音都模糊了的人出現在他麵前：“你是個好孩子哦，菲林。”

“媽媽！”他看著不存在的虛影，想伸手去觸碰她，卻隻是讓刺紮得更深。

“好孩子為什麼要死去呢？”他向這個虛影尋求解答。

但是那個虛影沒有再說話了。

“媽媽，我好疼。”哄騙自己的話語被沉默戳穿，菲林終於向他的母親訴苦。

他好像忘記了彆的詞語，隻是向他此生唯一的依靠不斷重複著，好疼。

但這裡沒有他的母親，隻有萊恩夫人了。她憎惡的聽著他的呢喃，狠戾的目光好像真的在看著殺害自己兒子的仇人。

她忍不住伸手掐住菲林的臉頰。尖銳的指甲刺入血肉，她的聲音萃了毒：“我的路易斯比你更疼！要不是為了血脈之力，你以為你有為他而死的資格？”

想到過不了多久路易斯就會被黑暗神複活，她的臉上又出現了笑容：“你逃不掉的，這裡的所有人都會成為我的寶貝的養料，她也不會冒死來救你的。乖乖為路易斯獻上生命吧。”

甩開那張令她厭惡的臉，萊恩夫人出去安排侍衛加強警戒，讓這間防守不太嚴密的莊園變得固若金湯。

萊恩夫人來不及思考為什麼光明聖女會突然長大十幾歲，又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她現在一心複活自己的孩子，就算要跟聖女算賬，也要在一切終結之後。

萊恩夫人的震怒讓侍衛們戰戰兢兢，一絲都不敢鬆懈的對任何靠近萊恩莊園的人嚴防死守。忙碌的仆從按照她的吩咐將莊園的各個角落裡都擺上那些被雕成奇怪形狀的蠟燭。

一切都很順利，光明聖女的身影在附近出現過，但在看到重重守衛後便識相的知難而退。

黑色的細線在蠟燭間蔓延，整個萊恩莊園內部都是複雜的陣法。極低的氣壓在所有人之間蔓延。

到了此刻，誰都知道在這場向光明神的贖罪儀式裡，菲林必死無疑。但是又有誰會頂著丟掉工作的可能，為了一個注定沒有繼承權的少爺求情呢？

這場儀式在萊恩夫人的瘋狂中，在所有人的沉默中默默進行著。

“贖罪儀式”舉行的那天是個豔陽天。

刺目的陽光讓菲林的意識恢複了一些，從被關進萊恩夫人的房間到舉行獻祭儀式應當隻有三四天，但他卻感覺像過了一個月那麼漫長。

他被鐵鏈綁在木樁上，釘住四肢的尖刺被取下，血液順著空洞向下流淌，浸潤他腳下堆疊的刻滿圖騰的神木。

侍衛、仆從、這莊園中的所有人都圍著祭壇而站，他們埋首不語。若是從上方看，這數百人竟組成了巨型陣法的圖案。

萊恩夫人手上懸浮著金紅的火苗，一步步走上祭壇。

菲林本以為他已經接受命運了，但此刻他發現他還是想活著。

他想哭，可已經沒有眼淚可以流；他想說求你不要點火，但乾啞的嗓子讓他隻能發出嘶啞的哈氣聲。

比陽光更耀眼的火竄得很快、很高，擋住了高台下其他人的視線，也擋住了菲林的視野。

神木燃燒的很快，沒有多長時間，灼燒的感覺就在腳下蔓延。

在火焰中，他竟然詭異的感覺到了溫暖。母親的虛影又出現了，她在他身後輕輕攬住他。

“菲林，彆怕。”虛影說。

“菲林，彆怕。”穿過火焰出現的陌生少女說。

“你看，好孩子是會被拯救的。”

——

塞莉婭很後悔當時因為害怕逃得有點遠，她回到萊恩莊園後就發現莊園警戒強度增加了不知多少倍。

加強的守衛讓離開菲林變成普通人的塞莉婭毫無辦法，三步就是一個人，這誰能溜進去偷小孩？

莊園附近的村莊有人居住，可教堂卻空無一人，想來是萊恩夫人為了這場獻祭早就調虎離山。這大概也是這場聲勢浩大的獻祭快要完成時才被光明教廷發現的原因。

在數次尋求村民幫助被拒絕後塞莉婭明白了，原本就屬於這個幻境的人是無法直接幫她改變事情發展的。能改變這裡的人隻有作為外來者的她和菲林。

好在，她也不是全無發現。她在空教堂禁室找到了被收繳的記載著禁術的古老魔法書，其中有兩個魔法很適合她使用。

生命燃燒，以生命的快速衰竭短暫的換取強大的軀體力量。

空間置換，根據力量痕跡交換兩個物體的位置，但空間交疊之際會導致交換的二者受到損傷，這個禁術的苛刻之處在於需要極其濃鬱純粹的神力作為依托。

塞莉婭手中有蘊含幾乎無儘光明神力的天青色寶石，萊恩夫人消除她的魔法時又留下了她的神力痕跡。要是她被置換出來後還能行動，那麼強化的身軀可以用來對付她和莊園裡的其他人。

身軀強化必然會很疼……算了，反正是假的。塞莉婭甩甩頭，試圖將膽怯拋出大腦。隻是疼一下，出了秘境會好的。

她想起為了給自己創造離開的機會而毫不猶豫跳下樓的菲林，咬緊了嘴唇，就當是報答他好了。

萊恩的榮耀未曾照耀他半分，傾覆之刻卻壓得他粉身碎骨，她替他感到不公。更何況她知道他有多在乎他的傷疤，就算在這裡救了他也不能消除他現實裡的疤痕，但她還是想救。

不清楚獻祭儀式開始的具體時間，塞莉婭必須儘快行動。

做出決定的少女掏空教堂儲備室的魔法石，布置了一個禁錮魔法陣。

置換陣法並不會傷害施術的人，所以她舉著聖女昂貴的項鏈，看著村裡唯一的魔法師露出了十分真誠的表情：“隻要向這裡注入一點點魔法，這個就是你的了呦。”

她滿意的看著天青色寶石上亮起代表置換術成功的光點，然後觸發“生命燃燒術”前往教堂的禁錮法陣。

萊恩夫人正在陣法中央，她的身體在時空洪流中產生了不少傷口，四肢扭曲，靈魂也被陣法壓抑，塞莉婭到的時候她已經陷入昏迷。

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的道理她知道，但是不小心踩死螞蟻都覺得有些抱歉的少女下不去手。

確定萊恩夫人已經沒有行動能力後，她忍住從身體內部升騰起，且越來越劇烈的疼痛，快速趕往萊恩莊園。

但在離莊園不遠的地方，塞莉婭意識到，自己行動的還是太慢了。

極其濃烈的血腥味傳來，屬於黑暗的力量甚至已經溢出了莊園的範圍，而莊園上空有濃煙升起，她知道這場獻祭的方式——火刑。

可即使對莊園內的場景有了設想，但塞莉婭還是低估了萊恩夫人的殘忍。

除了人間煉獄，她找不到彆的詞形容這裡。

屍體，全是屍體。

死氣縈繞在每一具屍體身上，人的身體和蠟燭作為結點，被墨色的線連成一張巨大的網，黑暗氣息在萊恩莊園的每一個角落。

皮膚被腐蝕出巨大的血洞，肌肉暴露在外，還掛著尚未凝固的血珠。可能就在幾分鐘之前，這幾百具屍體還是活生生的人。

塞莉婭此前從未見過屍體，更彆說是同時看見數百具死狀淒慘的屍體，她能感受到腳下的潮濕，但她不敢想鞋子是被什麼浸潤的。

強烈的視覺和味覺衝擊讓塞莉婭幾欲作嘔，她甚至感覺自己的皮膚也在被侵蝕。

要是她能更快一點就好了，再快一步就好了。想起自己實施計劃時的得意，她甚至產生了一種微妙的愧疚感。

他們早就死了，他們的死不是自己造成的，塞莉婭在心裡不斷這樣告訴自己，可這樣的心情始終無法擺脫。

我是來救菲林的，她隻能強迫自己忽視此刻的所有感受，奔向火焰越來越旺盛的祭壇。

“菲林，彆怕。”塞莉婭的聲音都有些飄忽，她已經不知道自己是在安慰菲林，還是在安慰自己。

火焰中的黑暗神力最為純粹，順著他的傷口侵入身體。

纏住他的鐵鏈滾燙，塞莉婭碰到的時候條件反射的縮回了手。但還是不顧手掌上冒出的煙和不斷長出又被磨破的血泡，快速解開了那些鐵鏈。

他的身上燒得沒有現實中那麼嚴重，但雙腿還是變得血肉模糊，其他地方也有不少血泡。

塞莉婭來不及檢查彆的傷口，她把昏迷的男孩裹在衣服裡衝出已經被全部點燃的祭壇。

“彆怕，彆怕……”生命燃燒術讓她的身上也開始不斷浮現出傷口，塞莉婭強撐的理智崩塌，她甚至意識不到自己的眼淚和顫抖，也感覺不到疼痛，隻是一味的重複著“彆怕”。

她想離那個地獄遠一點，於是一刻不停的奔跑，直到跑回那座村莊。

村口的村民們被抱著個孩子還滿身血跡的少女嚇壞了，但他們還是把他們帶到了一個空屋子，還給他們拿來了被褥、食物和藥劑。

明明身邊是安全的小屋，身邊是食物的香氣，但此前被刻意忽略的場景全湧入了腦海，她的眼前是無數屍體堆疊起的地獄，聞到的是血的腥氣。

塞莉婭的精神和身體都在崩潰的邊緣，她知道自己馬上就要堅持不住了。

她強撐精神看著菲林，在他睜眼醒來的那一刻，終於在鬆懈的瞬間昏倒在地。她沒有聽到空氣中傳來的聲音：

【神位回歸進度：0%】

菲林恍惚的目光觸及到地麵上鮮血淋漓的人時頓時清醒了。

他搬不動她的身體，於是從床上搬下被子讓她躺的舒服一點，他輕輕關上窗戶阻隔喧囂的風。

“塞莉婭。”他在窗前看到了一朵紅色的花，它在荊棘中盛放，在狂風中盛放。他突然想到她的名字。

菲林轉身看到她即使在昏睡中也不斷滾落的眼淚，他伸出手想為她擦眼淚時，卻發現手上的血泡破了。

有些粘稠的淡黃色和紅色液體粘在手掌上，腿上極痛的傷口讓他忽略了這點傷。他不想讓這臟兮兮的東西弄花塞莉婭的臉，於是捏起被角輕輕沾去她臉上的水痕。

“塞莉婭。”

他又輕輕的叫了一聲她的名字，然後整理好她雜亂的頭發，離開了這間小屋，向著萊恩莊園的方向。

——

再次睜眼，塞莉婭已經出了幻境，眼前是熟悉的廢墟。

她立刻轉頭去看菲林，他已經醒來，手停在半空，像是想來觸碰她的臉。

然後克洛斯帶著騎士們來了，他們挖開了碎石，從坍塌的地下室裡找到了一個盒子。

克洛斯說菲林手中的天青色寶石是封印力量的來源，裝著愈靈織網碎片的盒子上也有個封印，這力量應當和這顆寶石同源。他用法術找到了他們接下來該前往的地方：極北之地。

他們三人直接出發前去目的地，騎士們則帶著天青色寶石和裝著碎片的盒子回光明之都，交付給光明神後便去追他們。

準備登車時，克洛斯支開了菲林，讓他去坐後麵的馬車。

塞莉婭始終沉默著按照克洛斯的指令行動，不想聽，不想思考，好像止住大腦的活動就能不想起屍山血海的幻影。

克洛斯好像說了什麼，得不到回應後靠近了她。他親昵的攬過她的肩膀，好像要說什麼甜言蜜語，但他說的是——

“所以，能不能告訴我，我的塞莉婭去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