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湯(五)(1 / 1)

焉知非福 江不 4108 字 3個月前

蘋姐。阿蘋。

阿蘋剛從陰差手中逃脫,緊接著麟城來了一個蘋姐。洪垣很難不把她們聯想到一起。

阿蘋不是普通的小賊,她敢回來絲毫不令人意外。大多數人如莽五、林老二,隻需一嚇一詐吐的儘是實話,有少數奸猾的會撒些難圓的謊,更上一層樓者避重就輕,隱去細枝末節,平頭百姓中城府深沉之人終是少數。

阿蘋也算個有城府的人,至少在對抗官府一事上,她頗有見地。

蕭慧極打算趁熱打鐵,將藏於羊莊內的人販一網打儘。

看守魚塘的少年曾去過羊莊,胡子與蘋姐手下至少有五人,最近羊生意好他們沒有遠行挪窩的打算。羊莊不小,莊上四十三戶人家,大半人家都養羊為生,胡子的兩個羊圈在莊子西側。

差役中有家在羊莊的,帶上陸班頭幾個,喬裝先去摸清胡子等人在不在莊上。

餘下人將魚塘打理清楚,人犯押送監牢。蕭慧極亦回到公廨,得了加急回報,胡子等人都在莊中,亦有人確實見過一個少年送了個小少年到胡子屋前。

於是點了人馬動身。

洪垣半路就溜走,回到城隍廟去。若蘋姐就是阿蘋,那要對付的就不是人。如今城隍廟人走屋空,她祖宗溜的夠快,也沒許個歸期,他手下判官大神不知猴年馬月才能辦完"家事"。

好消息是,沒人主事,一應大小事務全部停擺,堆積如山的公文消失不見,洪垣看門看的很純粹。

壞消息是,她上邊沒人了,要辦點事得自己出力。

洪垣連正經有俸祿的差事都天天曠工,何況是白出力的,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沒幾天乾脆賄賂了河神娘子幾支絹花,請她吹吹枕頭風,把天天嚷著報恩的丘無玷要過來替自己守門。

一切都很安逸,如果不加上她找不著城隍爺私藏的寶貝的話。

丘無玷不知她掘地三尺要做甚,看了會兒,在外玩樂整日的燈姑和狗饑腸轆轆來了。

洪垣立即找到主心骨,緊摟起燈姑:"走,我帶你吃喝看熱鬨去。"

吃,是一個大烙餅。

喝,是路邊人家缸中舀的水。

熱鬨,是指差役在羊莊抓捕時不慎闖開了羊圈,人是一個不落抓到了,羊跑得漫山遍野。

村長掃出一間堂子,蕭慧極正在裡頭審姚小郎君的下落。

這些人是咬死不認的,叫囂著賣魚的瞎攀扯,絲毫不心虛。畢竟除了羊,差役半個人都沒搜出來。

洪垣迫不及待去看蘋姐。確實,柳眉杏眼櫻桃口,高挑個子,白得似上了層釉,和阿蘋兩模兩樣。

她同阿阿蘋不像,可是……和洪垣有幾分相似。

蘋姐眉間也長著一顆紅痣。

洪垣沿著紅痣往下看,女人目光淒切惶恐,含著一汪幽怨的水,水光在注視她的瞬間粼波全無,但刹那又哀婉閃動,像個被逼無奈的可憐蟲。

不是自己的錯覺,洪垣能夠認清,這女人在演戲,演得很儘興、很動情。

像在玩鬨。

她哭哭啼啼小聲叫冤,明明做的正經生意,怎麼憑空汙人清白。衣袖遮掩下的眼角不經意瞟向洪垣腿側,那站著燈姑。

蘋姐能看見燈姑,她要麼道行高深,要麼不是活人。洪垣以為是後一種,這個念頭一出,她無論怎麼看那女人,雖還是蘋姐的臉,神態卻完全成了阿蘋。

心裡已在猜測,她怎麼變了模樣?上了彆人的身?還是借屍還魂?

洪垣還弄不明白。

陸班頭附耳來報,帶人搜了多次,既沒有被拐賣的人口,也不見姚小郎君。

胡子一行人雖是租的屋子,但常來此處,怕莊子上的人同他們狼狽為奸,幫忙藏匿,差役也挨家挨戶找過。差役中本就有土生土長的羊莊人,對莊子中最易隱匿的角落如數家珍,即便如此,還是一無所獲。

這可不是什麼好消息。胡子一群人顯然也看出官府並未拿到實證,叫嚷起來,真是有恃無恐,各個成竹在胸,就差胸前裱上“算無遺策”四字。

林老二等人都知道胡子拐賣,魚販被捕突然也沒有串供的時間,沒什麼說謊的可能。

人沒藏在羊莊上?更壞的則是,人已經被賣出去了。還是……

蕭慧極心中混亂難以解開,還是輕率冒進了,如今被架在火上,縱使烈焰焚身也要冷靜下來。看胡子帶頭在堂下喧嘩,先要顧上公堂威嚴,於是開口:“這幾人喧鬨公堂,掌嘴。”

他想了想,又道:“慢慢打。”

羊莊除了人,便是羊,一圈一圈羊。

擠滿在大大小小的圈裡,好似一隻隻大地已瞎的眼睛。眼睛凝視著日夜,有時空了,有時滿了。

驚跑的羊已悉數被趕回圈中,鈴聲清脆,伴著夜風蟬鳴。

洪垣中午還和燈姑講造畜和賣鬼的故事。這不是巧了。找不到人,還有兩圈羊大剌剌放在那,任由她試探。

造畜多用餌藥混入飯菜中,使吃下之人化為動物,隻要些許清水就能破此類巫術。把兩圈中的水槽倒空換上清水,須臾便見分曉。

蕭慧極這邊僵持不下,洪垣悄悄出來,領著燈姑、洪文簡直奔羊圈。

燈姑提著燈籠照明,洪垣絞了一桶水上來,拿瓢舀了湊到羊跟前,好話說儘哄羊喝水。忙活半晌,猜想落空,這些羊喝了清水安然無恙。

這是貨真價實的羊。

那人呢?人去哪了?

燈姑背著手在羊群中巡視,不時掏出手點幾下手指,她半身淹沒在羊裡,紅衣如盲眼中的一個血點。

"洪垣,怎麼有些羊長的一模一樣 ……"她眼中悠閒沉底,揉著鼻子,"你聞到沒有,有臭味。"

洪垣聞言深吸一口氣,抿抿嘴:"聞見了,羊糞臭。"

簡直雞同鴨講,燈姑隻好抬手挨個點過去:"這隻,這隻,這隻,你仔細看看。"

今夜月光還算可人,加上一隻昏黃燈籠,不需靠到跟前也能看個真切。洪垣打眼看過去,羊都是羊的模樣,心想那當然相同了,可看清才明白,燈姑說的一模一樣是什麼意思。

那幾隻羊身上的花紋形狀、分布、顏色完全一致,好似木雕刻板印出來的。

洪垣與燈姑逐隻牽羊來看,將模樣相同的羊與其他羊分開,分出小半圈來。這群羊白底黑花,黑花大多長在脖子和前蹄上,就好像……

好像縛住雙手,拴著脖子,繩子綁縛留下的淤青和痕跡。

洪垣已先入為主,覺得它們就是人,可是為何喝下清水沒有些許變化。被聚攏的羊漫步著漸漸散開,悠然似山坡頭飄浮的雲,靜靜無聲。

沒有聲音。

一點也沒有。

她垂下眼睛,羊明明踩在枯草上,羊——在踮著蹄尖走路?

洪垣隻聽說過鬼踮腳,那是鬼附在人身上,鬼腳塞在人腳下,腳跟腳手把手的控製著人行動。

眼前這是?鬼附在羊身上,亦或者鬼變成了羊。

燈姑點了碗符水來,潑到羊身上,羊毛一團團滾下,燒卷的灰燼般,一眨眼符水將羊皮燒穿,千瘡百孔中漏出一縷縷腥氣,凝成鬼魂。

他們轉過身來,問道:"為何吃我?"

鬼聚攏合圍:"為何吃我?"

洪文簡狂吠幾聲,屁股擰過去裝死。

和一個鬼對打,洪垣倒是不心虛,可這有好幾十個,怨氣極深的樣子,看上去也不想聽她講大道理。

她扯下掛在腰間的錦袋,裡頭裝著城隍官印,壓根來不及拆開,舉到鬼鼻子前,嗓子一緊聲音都拔尖了。

"有何冤屈!速速稟來來——!"

洪垣覺得自己更像攔駕叩頭要喊冤那個。

眾鬼停下,將他們圍在中間。眼睛中彙聚出瞳孔,瞪著月亮,不再目中無人。

屏息很久,洪垣才感覺自己腿很重,燈姑抱著左腿,洪文簡抱著右腿。鬼一圈圈,似籬笆,似城牆,她抬手一削,露出袋中的官印。

氣勢拔地而起,全然忘了剛剛差點抱頭鼠竄。

"若有冤屈,即刻稟來,若無事稟,不許嘯聚在此,驚擾路人。”

嗓門大有好處,能壯膽氣,氣焰漲高後,凝結成群的鬼也漸漸鬆動,有了裂隙。這隻混沌、陰翳的獨眼驟然迸開細絲,從夢魘中醒來,打量她。

城隍官印散發著淡淡的光暈,如同另一個安詳的美夢。

鬼眾齊齊一拜,異口同聲:“我等被人騙到此處做羊,被販賣宰殺,請為我等伸冤。”

怪不得官府都打上門來,胡子一行人毫無懼意,擺著高枕姿態,他們是料定官府搜不出鬼。

即使搜出又能如何?

拐賣人口是罪,大周律卻沒明文賣鬼有罪。

從前他們拐人,一定是後來才鑽了空子,換成拐鬼。現如今胡子不販人了,不能人贓並獲,難道要天南地北去尋受害人。

還有,他們是怎麼把鬼騙來的?

更想知道的,是姚小郎君在哪。反過來想,找到小郎君不就算捉賊捉贓了。

洪垣問到:“你們可見過一個十三歲上下的男童,穿著墨綠衣裳。”

鬼眾沉默蠕動,分出一條道,路通向一間低矮的茅屋。她拿過燈姑手裡的燈籠,側身通過鬼身鑄成的崎嶇峽穀。

燈籠因此晃動難歇,明暗兩分,長長短短的影成了起伏波濤。

滴答……滴答……

淡黃的小圈落在一灘深色的液體上,燈順著向上照,遲遲的小滴被燈光照透時猩紅一閃。

茅屋簷下掛著一隻剝了皮的羊。

羊緩緩轉正,對著她。不,不是羊,是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