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野羊常感慨自己沒生在好時候,哪怕晚生十年,也不必吃那麼多苦。
人的記憶太過雋永,苦的餘味太過頑強。
即便加再多的水,用一輩子來稀釋,也隻能衝淡那種味道。
劉野羊生在路邊,跟著一個瘦女人長大,他也不知道那是不是自己娘,瘦女人總說他娘早死了。可他覺得跟在她屁股後頭,就是有娘的感覺。
他跟著瘦女人姓劉,野羊是她死掉的娃的名字。
每個娃都叫野羊,每個都死掉了。
逃難的路每時每刻都不太平,總有乾枯的臉對著他龜裂出笑容,黃土泥濘的牙,嘴裡黑黝黝像口亟待食物的鍋。
瘦女人會一腳踹在比她更瘦弱的人臉上,罵著看什麼看,手拽走彆人藏在身上的一袋乾豆子。
劉野羊是如此長到五六歲的,他仰頭在後,在瘦女人窄窄的影子裡。
她是小草,她是大樹。
他們總在那片原野上遊蕩,地王來時藏在河溝裡,地王走時如春芽冒出土地。
他也曾被追趕,被騎著馬的獵犬趕入地王的羊圈,在茫茫的曠野中與瘦女人失散。
圈前在宰羊,篝火前人、狗、馬載歌載舞,他沒空想彆人的生死,將自己縮小再縮小,從柵欄的縫隙中鑽出。勒緊的雙臂打開,新鮮空氣流入胸腔,他順著星星一路狂奔,崴了腳滾進河裡。
劉野羊會水,可在恐懼中好似全然忘記,他看見自己立在水裡,腳尖向下,一尾大魚奮力向上,將他駝出水麵。
也是他命不該絕,竟死裡逃生回到岸上,大魚在河岸邊擱淺,嘴一張一合,胡須顫動。
魚的眼睛不會閉上,魚看著他,他看著魚。
可是他餓了。
於是眼看著魚斷了氣。
用兜裡磨了許多年的石頭剖開魚腹,十指伸進去,摸出十一指。
掏出對月細看,是根漂亮的腳趾。
他將那東西扔進河裡,亂割下一塊肉,不敢生火,捧著生魚肉咬一口。好苦,他把魚膽弄破了。
簡直是世間最苦的東西,苦到流眼淚,他在河水裡反複衝刷魚肉,也吃不下第二口。抗拒苦味的嘴救了他一命,後來他才知道魚膽是有毒的。
嘴裡的苦味始終縈繞著,等他把沒有沾上膽汁的魚肉吃完也未消失。
劉野羊又在原野上遊蕩,尋找瘦女人,尋找吃的。這片貧瘠的土地被向下刮了三尺,連死人都掏淨,找不到瘦女人,土地也養不活他。
他朝著河磕三個頭,離開了生長的原野。
走在徘徊的路上,肚子像個無底洞,嘴巴像個百寶箱,什麼稀奇古怪的東西都能放進去。吃不死就接著吃。
十幾歲時,天下太平了,騎在馬上的狗變成人,用鞭子把他趕到麟城。
他這棵秧苗被插在麟城的土裡,天要他在這裡紮根。
麟城是個好地方,麟城的河裡有魚,那魚圓滾滾的,不會尾巴一打竄進石縫裡。麟城的魚不苦,是甜的,魚湯很鮮,比血滾燙。
劉野羊打魚販魚,在魚販中混出了名堂。他用石頭殺魚,耍的比刀利索,一傳十,十傳百,二十年過去,他膝下有了許多孝子賢孫。
人家尊稱他一聲魚頭,他早不甘心隻做魚生意。
賣人賣魚,其實都一樣。都是用船拉來,都是換回銀子。淥水河流的是黃金,帶來源源不斷的魚、人、錢。
帶來四野的哭聲和唾罵,他心腸很硬,自覺與己無關。
劉野羊做的不是獨家生意,他知道陸上也有這樁買賣,麟城四方城門迎納萬物,路與河都能通往萬方,他們各做各的生意,井水不犯河水。
可官府管的越來越寬,這生意也不那麼好做了。運貨的船出了好幾次事,衙門看他們拉幫結派也很不順眼,他急需一個新門路,魚珠樓高價收大魚的消息就這麼傳到他耳裡。
是個掙錢的買賣。
唯一的難處是,寶貝之所以是寶貝,就是因為夠少夠難找,能令人甘願千金一揮的魚不是想網就能網到。
網不到那就養,想到那根魚腹中的腳趾,想到淥水河魚吃人的傳說。他領著孝子賢孫連夜挖墳,快五十年沒乾這事了,還是信手拈來。
挖空心思,魚卻快死光了。
一圈人圍著魚塘搖頭,林二說這肉都爛沒了,魚啥也吃不到啊。劉野羊覺得對,林二極少這般出門記得帶上腦子。
他挨個摸他們膀子,挑個不肥不瘦總愛頂嘴的,一鏟掀進池裡,小子站在水裡罵他,其餘人圍著笑鬨。他換了把釘耙,把罵罵咧咧的小子按進水裡。
笑聲停了,一個月後魚還是活蹦亂跳的,他開始去找外人來喂魚。路邊的乞兒、離家的媳婦兒、來尋親的外鄉人……
整整養了一年,骨頭撿了好幾籮筐,魚養成了,銀子又開始流進兜裡。
劉野羊也會放幾條小魚進去,養上一兩月宰了吊湯喝,除了他沒人吃這塘裡的魚。
他們沒有挨過餓,不懂這湯的滋味,熬煮了世間最熾烈的情感,化在水裡,滾出奶白色。
喝上一口,彆人的命續進自己的命裡,延年益壽了。
所以他年過六旬凡事還能親力親為,包括上街去抓小乞兒。他精神抖擻地去,把人哄到巷口,總覺得心突突怕是哄錯人了,果真小乞兒看一眼深巷拔腿就溜,他追上去一石頭敲碎了小小的後腦勺。
沒事,還有點氣,還新鮮。
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巡夜的差役將他當場拿獲,秋後他的魚頭落地,死前想起自己瘦瘦的娘。
已六十年生死不相見。
這個野羊也死了。
劉野羊走了,後主林二登上大位,他是個不賢的掌舵人,不到一年就翻了船。
少年開口後,彆人也沒法閉嘴,晚一點錯就成了自己的,隻有林老二插不上話,雙拳一握就要動手打人。隻有一件事,難得統一口徑,人都是老魚頭親手殺的,他們有膽子分錢,但沒膽子殺人。
可這輪不到他們說了算。
本以為是兄弟齊心,其利斷金,結局是兄弟離心,很傷腦筋。
偏洪垣還在旁殺人誅心,告訴他判死沒那麼容易,不僅要交到刑部複核,還要聖人親自過目定奪。林老二聽不懂,但確信自己又被騙了。
差役出動,一隊奔向城郊。一隊撲向韋家把魚攔下。
魚塘位在荒僻的院落裡,屋主離開麟城多年。老魚頭賃下此處,院中池塘改為養魚,後院立一墳塋,起開有一罐碩大魚鱗,墳前終日燒香,香灰累累,黃土成了骨色。
而墳後平平無奇處挖出一坑白骨,仵作廢了大力也拚湊不清。
怕魚來報仇還是怕人來報仇,隻能去問死了的老魚頭。
魚塘裡綠水濃稠,是一鍋生黴長毛的酸餿鯽魚豆腐湯,大魚小魚擠在湯麵上穿梭、蠕動,密密麻麻蛆湧。
五月仲夏將至,暑氣已來,蒸騰、黏膩、發酵。
洪垣後悔跟著來了……氣從肚子鼓到胸口,頂開小舌,吐的膽汁都快出來。她餘光瞟見蕭慧極的衣擺靠近,波瀾不驚、行雲流水,還以為他會遞上一方手帕——
他站定,腰一彎,吐一地酸水。
陸班頭一左一右給他倆拍背順氣,忙壞了。
蕭慧極先緩過氣,叫陸班頭帶人放乾塘中惡水,勘查淤泥中是否還有屍骨,若是沒有,就地將魚燒成灰燼。
這塘子太臭,差役們叫苦連天,最後把林老二一乾人帶進來,趕下去自嘗苦果。接近傍晚,魚塘篩了遍,洪垣和蕭慧極都吐無可吐,臉色蒼白。
蟬鳴鼓噪,塘中的魚失水太久隻靠泥漿苟活,尾巴不時抽搐擺動,魚眼空空,套著一個又一個魚塘。
差役提來火油澆下,將滿塘魚燒毀,腥臭混著烤魚的煙香引人喉頭發癢。翻開塘底,白花花的銀子砌了一層,都是老魚頭攢下的家底。其餘人分到的贓款也已抄來,隻是這夥懶漢銀子一半扔進鍋裡酒裡女人堆裡,一半扔令盆骰碗裡,抄得一小把還算豐腴。洪垣瞅他們,邋裡邋遢哪像幾十兩銀子過手如流水的人。
就著火光,陸班頭搬把椅子給蕭慧極,審問起蘋姐和胡子哥的事。
胡子哥賣人走的是陸路,乾這行少說二三十年,他不僅賣人也販羊,譬如老魚頭一夥拐人賣人之餘也販魚。但他們水陸互不乾擾,各自生財,憑著一股默契沒起過衝突。
直到蘋姐來了。
聽聞她是胡子哥的舊相識,上個月剛到麟城來。這女子是個豪傑,剛來麟城就把胡子哥的生意擴了幾倍,羊生意、人生意都是。她摸到他們養魚的老巢來,若是每月不向她上貢,她便將他們的事全都抖落出去。
實際上林老二的魚頭已成了擺設,一方麵他怕蘋姐,神出鬼沒無所不在,一方麵他也喜歡她,小娘子辣辣的挺香口。
把生意交給她,做個美人的賢內助也不錯。
洪垣回想最後一次見阿蘋時她魂的模樣,問道:"你說的這個蘋姐,是不是穿水藍衣裳,小方臉,狐狸眼睛,薄嘴巴,眉尾有顆大痣。"
林老二搖頭:"不是不是,她一雙大眼睛,美極了!"
竟不是阿蘋,難道是她想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