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湯(六)(1 / 1)

焉知非福 江不 3984 字 3個月前

大抵是"同類相惜",洪文簡反而覺得那群鬼如此可愛,夾著尾巴鑽進他們中,不肯出來。

腥氣太濃,洪垣退後一步,什麼也沒碰到,但吱呀一聲。微弱、鏽澀,燈籠被一扯,對著屋門躁動不安,正如亂顫的心。

門被一隻毛茸茸的爪子扒開,一隻白毛大狗露出半個頭,看見門外的人,又目光羞澀地縮回頭去。

這狗眼神太純良,讓洪垣想都不想就追了進去。

屋裡堆尖柴禾,白狗費勁地要將球大的頭塞進尾巴尖那麼小的柴縫裡。她彈彈舌,把狗尾巴彈動,再上前試著摸摸,狗乖順地倒退,四腳打結互相絆著扭身要嗅她。

結果一鼻子撞在她腿上。

"啊!"狗學人叫了一聲。

洪垣聽得分明,耐下性子陪狗玩了一會兒,這狗倒是喜歡她,跟著手順勢躺下露出肚皮,它肚皮上血跡未乾,一根紅線左右穿引交錯將兩邊肚皮硬湊到一起。

縫皮的人女紅不好,針腳極差,比絆倒的多足蟲還混亂。

洪垣又撓撓它的肚皮,癢的白狗打滾"哈哈"笑聲不絕。

燈姑攀在她背上:"它是人……是造畜。"

造畜的方法五花八門。吃了個"好心人"遞來的饅頭,一睜眼發覺自己四足落地,張口驢叫,絕對算得上最溫柔的法子。

也有將不諳世事的孩童渾身劃出傷口,敷藥使其皮膚潰爛,這時剝一張狗皮,裹在身上,人便成了狗。這樣的痛苦,非常人所能承受,這樣造的狗,十多隻中僅能活命一個。

眼前狗人的皮像是剛縫上不久,它眼無痛色,也不精神萎靡,還能津津有味地同洪垣玩得有來有回。

它不害怕,也不痛嗎?

洪垣蹲著,手垂在雙膝頭,低聲叫:"姚小郎?"

狗人沒什麼反應,爬起來拿頭蹭過洪垣的手心,一個勁討她的手摸。

仔細想想,牽走姚小郎君的少年說的,蘋姐在門外說了什麼。

"小弟,小弟。"

狗抬頭說話:"阿姐,阿姐。"

它有些疑惑,阿姐的臉怎麼又有些不一樣了,但現在的阿姐有顆紅痣,它記得。它歪著頭,眼睛呆呆的。

它一應聲,洪垣心落地了,捏起嗓子:"小弟,這件衣服不好看,咱們脫了好不好?"

狗人一味地拱她手心,隻會叫"阿姐"。

洪垣想姚小郎雖然是個傻子,但痛與不痛肯定能分清楚,他這模樣不似身上有傷,於是叫了燈姑幫忙,七手八腳把縫好的狗皮拆開。

不知是何緣故,大概阿姐還是狠不下心對付小弟,姚小郎肌膚完好。

他光溜溜縮在地上,身上覆著層黏膩的狗血,洪垣脫件外裳下來將他包住。他雖已十三歲了,但個頭不高,燈姑打來半桶井水,洪垣先將他臉上的血痂擦去。

那群鬼安靜看著,看她牽起姚小郎往莊裡走,鬼默默跟在她身後。

如同一隻頭羊領著羊群,隻是少了鈴聲。

沒有風,蟬也歇了嗓,悶熱沿著指尖向掌紋倒流。姚小郎的手濕濕的,或許是血,或許是汗。

靠近堂子,已聽不見幾個男人洋洋得意的戲謔,門裡漏出一股壓低的風聲,再聽,才發覺是蘋姐在喬模喬樣地哭。

嗚嗚,嗚嗚,風穿過窗紙被割開的嘴般。

她在哭訴自己孤獨一人在世間求生,爹娘撒手人寰,弟弟棄世而去,惶惶然煢煢孑立、形影相吊……

洪垣拉著姚小郎從她身邊經過,另一隻手提著一張狗皮。她的話折成兩斷,拉直身子一回頭,白臉盈滿月光。

她臉上一滴水光也沒有,很模糊,似細細地灑過麵粉。

洪垣知道她在看什麼,門外隻有一群鬼,堂內有刑官差役,他們不敢進門。

姚小郎回頭叫:"阿姐。"

又抬頭叫:"阿姐。"

奇怪,有兩個阿姐。他的世界裡沒有真假,回頭,抬頭,又抬頭,回頭。

蘋姐的臉沉沉向下,讓人有一種五官倒置的錯覺,她眼簾從臉頰上掀開一縫,麵目全無的小人在簾後探出目光。

她心裡亮堂,已無再裝下去的必要。

這人間遊戲太短暫,讓人不怎麼儘興。尤其她的眼睛,自顧自盯住姚小郎,她很不滿意,想挖掉。

餘下人沒有她這般自如,方才的得意勁都從頭頂蒸了出去。

洪垣同蕭慧極對過眼神,將方才所有告訴他知道,命人押了人犯打道回府。蘋姐須得格外照顧,洪垣為她備了三根鬼繩,綁嚴實了分彆拴在三個壯實差役腰上。

門外鬼眾暫時交由燈姑約束,燈姑想哭,被洪垣一個眼神又收買了。

到公廨時,人倦馬乏,陸班頭又跑一趟把姚小郎先送回姚家去。人回來時罵罵咧咧怨氣衝天的,這些天找人不見他姚家出力,隻會嘴皮子一碰事情交給彆人,現在門打開現成孩子接過去,一個笑臉一句道謝都沒有。

這忙到夜裡是為了啥,連口冷茶都不配了。

氣得他就在大堂前來回轉。陸班頭心眼比城門大,日夜不關門,連他也抱怨,可想其他人心裡有多少不痛快。

蕭慧極自掏腰包,讓他弄些酒菜夜宵來犒勞犒勞,陸班頭才又高高興興出門去。

洪垣忍不住調侃:"你確定姓姚的是托蕭伯幫忙?"

蕭慧極沉默片刻,像思考了很多:"我父親是這麼說的。"

"我看定是蕭伯聽說了又善心大發,替你毛遂自薦了,他這老好人的毛病還不改呢。"她評起長輩,一點不客氣,拐一下蕭慧極,"走,先去看看那幾個。"

那幾個被綁在監牢的訊室裡,蕭慧極打算連夜審清。禁子帶二人進去,監牢裡白日見不著光,晚上點幾支蠟燭反還能看清方寸之地。

胡子低著頭,蘋姐百無聊賴地扭腰坐在地上,聽見腳步聲眼皮不翻,隨意蔑兩眼。小魚小蝦探出眼看,人一靠近,又全都縮頭。

蕭慧極命人將他們男女分開,他搬到禁子值宿處審胡子等人,洪垣留於此對付蘋姐。

麟城府的訊室不大,蕭慧極帶人走後卻顯得空曠,燭光有限,照不儘之處都連城黑暗。

洪垣不打啞謎,直接叫她名字:"謝阿蘋,這次也算人贓並獲了吧?"

她沒有否認,語調輕輕上揚:"哦?那又怎樣?你是要讓那群鬼在供狀上畫押,還是要說那傻子的證詞可信?要不將我身送城隍廟,叫城隍爺再判我一次。"

"是,陽間的官判不了陰間的案,"洪垣話頭一頓,笑得莫名,"所以你不必著急,我借了城隍官印,不會讓你白來一趟。"

阿蘋成泥的身子塑起,又軟軟一灘:"你就是再怎麼說,我也有理。那是我小弟,早年走失,如今我在街上見了他,帶他走難道不合乎情理?"

"你帶走他,就為了讓他做狗?"

她謔笑起來:"做狗又如何?那是我小弟。他爹死了,娘也死了,長姐如母,我要他怎樣他便怎樣。姐姐隻想要隻小狗陪伴,何況他比狗還蠢,讓他做狗已是抬舉他了。"

阿蘋以為洪垣會張口反駁,像她見過的許多人一樣苦口婆心地說教,說些什麼你怎麼能如此對自己的親弟弟,可洪垣點點頭,一個字人倫綱常也沒提。

"你說的也有點道理,可你如何證明他就是你弟弟?"

什麼?這是什麼問題?

"我自己的小弟我當然認得,他不也認得我?"

"非也——"洪垣拉長聲音,"他也叫我阿姐,怎麼成了你家小弟?他是個傻子,根本分不清人,你騙了個傻子回去就說是自家弟弟,你不會以為傻子說的話能作數吧?"

洪垣悠然笑著,將她的話改幾個字又扔回她臉上,分明是看輕她。她即要反唇相譏,驀地頭腦緊繃,堪堪笑道:"你想套我的話?"

"既然你說不清楚,那姚小郎就不是你小弟,你將彆人家的孩子拐走,缺德!"洪垣數落著,快刀斬亂麻,坐在桌前執筆,"罪一,拐了個人,有證人王某、李某數位;罪二,行造畜邪術,有證人洪某、燈某二位。我已經給你記下了。"

她拿著筆,急著往下寫:"你把那些鬼拐來當羊賣,你也認是吧——"

"慢著!"

阿蘋從未見過如此糊塗的官,多問幾句似乎會耽誤她半條命。

"你不問不審就給我定罪,是不是太不講理了?"

洪垣不明所以:"我問了,你又不肯說。何況你也不講理,怎麼反要叫我講理?"

阿蘋瞪大眼睛看著她,棋逢對手,她扮作無辜樣,撓撓鼻尖:"還是你又肯說了?"

阿蘋心口悶著一股氣,想說出來激怒她,又不想如了她的意,反複思量,想到自己還有一招。

"我手中有胡子的賬冊一卷,他燒毀時被我偷偷藏下。他這人會造畜之法,還會迷魂,多年來賣出去的人早已不記得前塵往事,而賣不出去的都變做羊,早入人口腹。官府最多能判他個拐帶姚小郎,要不了命,可有了這卷賬冊就不同了。"

"你也曾將我從萬奇珍的陣法中救出,我承你的情,隻要你願意鬆鬆手指放了我,我便將賬冊交給你。如此一來,你想把胡子切片蘸著吃都行,而我去找萬奇珍報仇,絕不再到你的地盤上作亂。"

阿蘋越說越急,恨不得掙脫繩子對天發誓。

洪垣比她更利落:"好,一言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