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歸(五)(1 / 1)

焉知非福 江不 3879 字 3個月前

出門在外,人有路引,鬼有鬼牒。

像丘無玷這樣的小鬼若是不帶鬼牒上路,就是出境也難,路上還有眾多守關鬼卒,不免被勒索留滯。

洪垣不懂這群小鬼又想耍什麼鬼把戲。

"鬼牒?要去哪?"

被她眼神詰問,丘無玷難得束手束腳:"要不你自己問吧,他們都來了,在門外等著。"

他們?總不會是七八個吧?洪垣讓他把小鬼叫進來,點著數,竟數出二十個。無論從哪方麵考慮都很可疑。

問了他們要去哪,不知誰搶著答了一句:"回家!"

他們的家不在麟城麼?想了想,恍然,莫非都是被拐帶賣到麟城。給他們批鬼牒倒是容易,路上結伴而行不必多擔心,但是——

眼睛量量他們的個頭,問到:"你們記得家在哪嗎?"

想要回家,也得知道家在哪。

無鬼回答,各個抓耳撓腮,你瞧瞧我我瞧瞧你,望天半晌試著吱一聲:"在樹下邊。"這一句捅了話簍子,有說路邊有說水畔有說山半腰的,這且算好的,洪垣不知道怎麼才能找著馬經常屙屎或者樹葉很辣的地方。

能說出一兩句已屬不易,要是在繈褓之中就被拐走,一生怕是都難尋來處。

以洪垣的本事,恐怕幫不上忙。

燈姑在旁出主意:"不如到閻王那查命簿。"說完雙目精光一閃,兩根手指捏起來卑鄙地搓搓:"就是——就是——你懂吧。"

哪能不懂啊?可太懂了。打點上下又得花銀子唄,要是紙折的也就罷了,偏要貨真價實能咬牙印的銀子。

心疼得很,但又無可奈何,她可沒有打上閻王殿、一筆勾了生死薄的本事。

隻好上樓進屋,從自己的藏寶洞裡挖出十兩銀子交到燈姑手上。

燈姑記了小鬼姓名,歡天喜地往地下鑽,洪垣不失時地溫聲細語:"你要是敢藏私,我就把你家廟拆咯。"

小姑娘雙腿撲騰一下,鞋差點落地上。

如果她的頭朝上,而不是屁股朝天,定會信誓旦旦說那句"小燈辦事,你放心"。

這幾個字快成她的招牌,時刻掛在身上。燈姑也確實對得起自己的招牌,到了晚上就見她回轉,步伐散漫,手背在身後撐起肚子,像個洋洋自得的狗官。

她走進院子,故意響亮地咳嗽。

"本君遠道而來,為何不見美酒佳肴?這般怠慢,本君定要治你個不敬之罪。"

洪垣剛肚飽,拱手打趣:"仙人遠來,有失迎迓,望乞恕罪。"

客套罷上前把燈姑手裡紙張抽走,不講半點溫情脈脈。燈姑傷心欲絕,被她扔到飯桌上,眨眼間雞鴨魚肉眼花繚亂,十股味道擰成繩鑽進鼻子裡,都不知道從哪下筷好。

她就喜歡洪垣這樣。夠直接,夠大方,夠霸道。

有了小鬼們的籍貫,弄到鬼牒不過舉手之勞。洪垣領著他們一同到城隍廟去,到時城隍爺正大發雷霆,她聽了一耳朵。

敢情是兩個差役路上懈怠,讓阿蘋的鬼魂鑽空子跑了。倆差役尋了兩夜,半個阿蘋也找不見,隻好灰溜溜回來領罪。

城隍爺罵累了,扶著牆歇氣,洪垣讓小鬼都在外邊等候,瞅準時機進去,繞到他身後捏肩捶背。

可惜她祖宗正在氣頭上,見誰都沒好氣:“你又有什麼事了?”

“沒什麼事,沒什麼事,”她笑眯眯,說是沒什麼,但沒什麼之後,正事就來了,“還是那群小鬼,祖宗你不知道,裡邊有好些小孩是被拐到麟城的。你說他們年紀那麼小,遠離家鄉,遠離父母,多可憐呐。現如今他們想回家去,這不是還缺張鬼牒不好上路。”

她說著,城隍爺扔了個眼色,讓那倆惹火精先出去。

這點事情,不必他親自上陣,下巴指指桌案:"喏,筆墨紙硯都有,自己寫,印信也在桌上,自己蓋上便是。"

主簿呢?書吏呢?洪垣一寸寸尋了半天,今天城隍廟真安靜。

"彆找了,湯主簿夢見他後人遭難,江湖救急去了,宋書吏想墳裡老娘了,也告假回家去了。"

可是光走了兩個也不至於空成這樣,她眼神拉長,審視著自己祖宗:"不會就剩你一個光杆了吧?"

城隍爺踱來踱去,憂思千丈越繞越亂,乾脆一屁股坐在桌上:"我能怎麼辦?長的已經一兩百年沒回家看看,短的連軸轉了幾十年。大家都死了,但大家都還有後人,那必定心中牽掛。"

他扯了許多閒篇,抬頭晃悠腳:"乖孫,我同你商量個事唄?"

洪垣正聽的一愣一愣的,感概做鬼也不容易,沒注意被他這回馬槍殺了一招,想叫點著頭停下時已經晚了。

她嗬嗬笑,知道準沒好事。

果然。

"我也得出門一趟,你看這城隍廟不能沒人看管,萬一有個急怨,得有人問案呐。不如你幫我保管著印信,你呢,也能當幾天城隍過過癮。"

祖宗繞到她身後,開始給她捏肩。洪垣偏著頭,眼睛在自己身上掠了幾遍:"你的後人就在這坐著,人家出門是牽掛後人,你是什麼啊?躲懶吧?你這城隍爺幾百年都沒個休沐,我才不上當做大冤種。"

"你祖宗怎麼會躲懶呢?"他不高興了,直捶洪垣肩頭,"我是有正事,你從萬奇珍那拿回來的東西有問題,那個萬奇珍也有問題,至於是什麼問題我也沒法告訴你,我這次出去就是要把這些問題弄明白。"

聽了好像沒聽,儘是廢話,總之他出門就是有正事。

洪垣權衡利弊,誰讓自己和人家血脈相連呢,隻好點頭幫他看著屋子,保管印信。

城隍爺見她退讓,不由的得寸進尺:"乖孫啊,我以前和你說的那事?"

那事,就是讓洪垣正兒八經替他乾活,且是銅板都沒一個那種。

"天爺,你還想著呢!"她人蹦起來,聲也一蹦三尺高,"我在人間好歹也是個官,你都是我祖宗了也不知弄個官給我當當,讓我當個小吏就想叫我白白替你出力。"

被揭了心思的城隍爺一霎那結巴起來:"什麼白白,什麼白白出力,那那不是有香火嗎?"

洪垣拍拍額頭,不得不服。

"你能吃我可不能吃。我還想活到一百歲呢。"

城隍爺也知說錯了話,嘖一聲,圍著她搬出另一套招術:"祖宗不白讓你乾活。你現在頂多算個白役,是吧?等你當了咱城隍廟的小吏,雖然你起步隻是個小吏,可乖孫你是千年難見的三麟之才,隻要經過一番曆練,必定高升!"

聽上去沒什麼吸引力,但洪垣很好奇:"什麼是三麟之才?"

城隍爺張開五指。

"麟城。"

"鳳麟司。"

"麒麟使。"

三根手指握進手心裡,對著她舉起來:"你看吧,三麟之才。"

她怎麼聽都覺得不靠譜,像是生搬硬套的諧音笑話,瞅那隻手後的笑臉一眼,自己也抬高眉頭笑了:"照你這麼說,那我爹是四麟之才。麟城鳳麟司麒麟使她爹,洪人麟。四麟之才,對吧?"

她也掰了四根手指,舉起來。

"對對,極對。"城隍爺忙不迭點頭,旋即嘴惋惜一撇,"可是你爹終究不是咱公玉家的人,他沒入贅,所以還是得靠你。"

聽上去有些道理,她將信將疑。城隍爺覺得這下她該點頭了,沒想到洪垣比鬼還難騙,握著他手懇切:"我懂了,祖宗。城隍廟我給你看好,印信我也給你保管。但是小吏嘛——等我體驗體驗,等你回來了我再做決定。"

城隍爺臉已湊成幾疊,每道縫裡都盛滿苦痛。到底是誰把孩子教成這樣的?肯定不是自家的問題,都是那個洪人麟,把自家好姑娘拐跑的洪人麟!

見再不能忽悠到洪垣,他隻能含恨離去。

洪垣匍伏案頭,叫進小鬼,邊問邊寫鬼牒——某處某人,年若乾歲,以某年某月某日在本籍故去。仰沿路把守關隘鬼卒,即將該魂驗實放行,毋得勒索留滯,致乾未便。

寫得二十張鬼牒,蓋上城隍官印,分發下去。再把剛剛犯錯的兩個差役叫進門來,讓他們護送小鬼歸鄉,路上若再玩忽職守,吵鬨釀成大禍,就把他們嘴粘一起。

小鬼們謝過總把頭,又同丘無玷依依不舍,但歸家心切,即便是做了鬼也不改半分。丘無玷將他們趕走,踩在門檻上,墊腳眺望。

兩個差役跟隨離去,城隍廟一個辦事的都沒了,洪垣有些回過味來。

麟城、鳳麟司、麒麟使。

那隻要是麒麟使就一定是三麟之才,這算哪門子的千年難遇?

不對,祖宗還真沒騙她,畢竟鳳麟司才設置不到五十年,怎麼不算千年難遇呢?

隻是和她想的千年難遇可差了十萬個十萬八千裡。

正砰砰拍腦門,丘無玷走過來,看她自傷,莫名其妙:"乾什麼?練鐵頭功呐?"

瞥他一眼,點漆的眼珠嵌在描尖的眼角,丘無玷噤聲,反手把一張疊成小方的紙扔過去。

"他們讓我給你的。"

打開來,紙上隻有三個狗爬字。

——賣魚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