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歸(四)(1 / 1)

焉知非福 江不 3900 字 3個月前

更漏已經滴到三更天了,月昏得像淹進了湖底一樣,野貓往懸山頂上一溜煙兒地跑過去,靈巧得像抹影,影子往下一躍,紮進了花叢裡。

野貓四腳肉墊將將碰著地,就被一聲慘叫嚇得炸毛彈起三尺高,怪嚎一聲連滾帶爬地跑了。

貓兒聲剛起,本已嚇丟魂的打更人又遭一擊,嚇得抱頭鼠竄。

十字街心,陰惻惻的風卷地而去,兩個白臉陰差押著女鬼路過。

陰差相互攻訐,怪對方不檢點些把路人嚇壞了。

阿蘋聽不得他們囉噪,扯長鎖鏈坐在街邊,趕了好幾夜路,手腳沒有遭罪,耳朵是遭了荼毒。聽不得蠢人吵架,蠢鬼也不成,捂上一側耳朵,臉難耐痛苦地皺起。

三五句話的功夫,見那兩個不僅沒消火,反而撕扯起來。

眼睛一動,利得見血。

輕輕扯動鎖鏈,悄無聲息收進手中,卡準半刹那間退進屋影,這一招做人時得心應手,做鬼了更是遊刃有餘。

陰差吵得火熱,不經意見餘光裡少了東西,冷汗倒流。

"跑了!跑了!快追!"

兩腿生風跑出去,再沒心思打嘴皮子架。

屋縫裡動了動,阿蘋閃身出來,狐狸眼翻個白擠成一條縫。她就地掀一家人窗戶,大搖大擺靠在椅上安然歇息。

跑燈花的是最懂影子的人,做賊多年,她懂什麼叫燈下黑。那兩個陰差不會再回這來了,何況她還要在這等一個人。

鬼行迅急,走的比人快,不知她那個好後娘還要幾日才能與她相會。

她們都往萬衢走,一條路上,早晚能等著。

阿蘋不知道親娘的模樣,她被打走時阿蘋還沒記事。所以她隻記得後娘那張瓜子臉、吊梢眼、菱角鼻子猴兒樣的嘴,那張臉總是刻薄陰險地對著她,尖酸的眼睛隨時隨地纏在她脖子上,要將她掐死。

後娘的笑臉隻對著自己兒子,是那種阿蘋看了想吐的笑。

阿蘋從不逆來順受,她眼帶刀槍,口銜棍棒,平等地攻擊一切膽敢觸碰她的人。

她有做賊的天賦,六歲就學會偷拿東西。

後娘餓她,她自己偷飯偷菜吃。彆人有的東西她也要有,沒有娘買,就偷後娘的嫁妝,多的是背街背巷可以換錢,換了錢,就能自己買。

後娘打她,她拗不過五大三粗的女人,裝乖蔫了半年,在她後娘的床褥上紮了數不清的針。後娘從床上彈起來,頭都撞破了。

氣得那賤/人把她關在柴房裡,沒吃沒喝,她餓得頭暈眼花,搓火燃著乾鬆針,把柴房燒塌跑了出去。小弟在屋簷下吃餅,身後是大火,身前是烈日,她一腳把小弟踹出老遠,拾起餅塞在嘴裡。

小孩匍在地上一動不動,好久才捂著肚子站起來,他說不清話,流著口水叫:"阿姐,阿姐。我疼。"

阿蘋覺得她很難過,可最終也沒把小弟抱起來。

後娘趕回家,同拿著菜刀的阿蘋對峙,親爹也從田裡殺回來,隻是見了刀子,不能再隨心所欲把燒火棍打斷。

有了後娘就有後爹,她到底還是打不過大人。

狼狽逃出家門,在外流浪幾日,爹又來把她找回去,不知道是仍有絲親情作祟,還是受不了他人閒言碎語。

阿蘋發覺外邊的日子很好,短短幾天見識了不少新鮮玩意兒。八歲時,她偷走後娘最後一對壓箱底的鐲子,換了些新鮮東西放進水囊,爹帶著水囊上山打柴,再沒回來。

她爹剛不見一個月,後娘就著急卷了嫁妝錢財跑。

打開藏在手縫裡的箱子,搬出一疊疊舊衣服,被/乾乾淨淨的箱底晃瞎了眼。立即想到那個手腳不乾淨的小妮子,腦袋七竅生煙,手腳已經撕開半個屋。

嫁妝一件也不見,隻找出些亂七八糟沒見過的東西,連鏡子都有兩三塊。

後娘不走了,這屋子她得要,但垃圾她不要。

揮舞著菜刀的後娘兩隻鞋都甩飛,阿蘋被趕出家門,這明明是她的家,她的房子。憑什麼?

無處可去,她在街頭遊蕩,餓了就去偷彆人家的飯菜吃,反正她已經手熟。最好偷的是東頭矮房子,隻住著一個眼神不好的老太婆,可那裡隻能偷到餿饅頭,不好吃。

好景不長,縣裡人人都知道她會偷了,時刻提防著,門都不讓她靠近。

肚子又開始餓,心被火煎。她來到矮房子,看見老太婆在搜地上的饅頭渣,走開去彆的地方,一會兒功夫又繞回來。

去而複返,去而複返,她還是走進那間屋子,把餿饅頭拿走,一個不留。

一種理所當然的正義感油然而生,老而不死是為賊,何況是又蠢又瞎的賊。

她活該!

阿蘋沒有打聽過老太婆後來怎麼了,她打算離開這裡,但她身無分文。

回到曾經的家,後娘出去洗衣賺錢,小弟一個人坐在門口,癡癡傻傻的,不用她叫就屁顛屁顛跑過來。

阿姐,阿姐。

她第一次抱起他,把他抱到巷子深處。

把孩子獨自放在外邊的人是怎麼想的?故意等人偷麼?彎彎繞繞,把小弟抱到胡子那,賣了換錢,傻子不知道她在乾什麼,隻是叫阿姐,阿姐。

要怪就怪他娘,母債子償,這是他娘欠自己的。

阿蘋沒回頭看,踏著懵懂的"阿姐"聲越走越遠。出了縣城,她意識到再走下去就是另一條路,忽然想要回頭。她真的回頭了,回頭遠望一眼,迢迢已過,青山若昨,故人長絕。

聽不見小弟喊她的聲音,聽不見任何過去的挽留。

她心沉下來,沉到胃裡,蠕動、碾碎、化為養分。是他活該,是他自己跑過來的。

甩頭邁開步子,既然做了,就彆問,彆想,彆後悔。

誰不想做好人,可是做好人太難 。阿蘋想,要是她有娘,或許就夠格做個好人了。

阿蘋又見到後娘了,在她蹲在屋簷下的第三個日夜。後娘抱著沉甸甸的包袱,衣裳還是令人高看一眼的俗豔,她的笑也一樣俗豔,兩行牙著急先走在前邊。

包袱裡有聖人給的賞錢,裡三層外三層裹著,生怕銀子著涼。

日頭偏西,看樣子她準備在著鎮上過夜,四下張望尋個住處,眼睛左右的那瞬,懷裡包袱飛出去。她大叫著去追,跳著腳追,追出鎮子去,追到小路上。

路過的人像看一場猴戲,都被逗樂。

她沒空理會。那是銀子,她的銀子,要不是當官的說有銀子拿,她才不會大老遠去給阿蘋那個小賤/人說話。

有了銀子,女兒的病就能好起來。

她這一輩子親緣淡薄,爹娘早早就去了,嫁的頭個男人也是個短命鬼。改嫁後有了兒子,誰知男人生死不知沒個音信,兒子又丟了。死去活來掙紮著嫁了第三個男人,生了女兒,過上安生日子。

可憐女兒體弱多病,要治病吃藥,就要大把的錢。

她撒開腳丫子瘋跑,追著錢,像在追風箏,像在追蝴蝶,像穿過金燦燦的麥穗,回到她心最純粹的時候。

樹影忽明忽暗,夕陽在穿梭,仿若高高拋起的滾燈。

沒有雜念,隻要錢。

她腳已經酸軟,腳踝一扭滾下坡去,不知摔到哪裡,翻身都使不上勁。哎呀,但她看見裝錢的包袱了,就在掛頭頂,正巧遮住月亮。

高興壞了,月光真亮堂,刺得人睜不開眼。

包袱掉下來,砸在她額角,悶聲一響,血洇開,和她衣裳的顏色很般配。

阿蘋從空中落下來,細細琢磨她的模樣,歲月如同酷吏,她像老了二十歲。記下她的臉,阿蘋轉身原路返回,害了她命的狗男人不知還在不在麟城。

想她一世英名,竟栽在一個男人身上,都怪她見男人美貌,忍不住想調笑一晌,可憎美色迷人眼,白白送了性命。

這次回去,不論是男人還是男鬼,她必要教他就範。

氣勢洶洶向麟城殺去,路上遇到有人夜裡趕羊,頭羊脖鈴叮叮當當,把她也搖過去了。

自萬奇珍被一刀兩斷後,洪垣的日子又回到吃吃喝喝遛遛狗逗逗蕭慧極的窠臼裡。

她愛死這種日子了。

尤其是手上有錢的日子。她是絕對的達則兼濟天下,有倆糟錢兒連洪文簡和燈姑都沾光,夥食改善不少,吃得快反芻。

燈姑如今登門勤快得很,少吃一口真是要命。

這日剛吃好喝好晾著肚皮,洪文簡在院散步消食,走著走著覺得尾巴一涼,回頭望去,有鬼跟著。

小鬼大剌剌走過來,拍拍洪垣的膝蓋。

"你這總把頭當的,兄弟有難,你管不管?"

什麼難?怎麼又有難?才消停幾天呢。

她勉強抬起眼皮,瞅一眼,就見丘無玷兩手上來把她眼皮扒開。

洪垣一骨碌爬起來:"你不能什麼事都來找我,你可是副總把頭,我放權給你,你就這麼當副總把頭的?"

一番指責,丘無玷東支西吾,嘴一閉拱起,更是叉腰:"你自己說的,大人的事有大人做。"

她聳高眉毛,讓他繼續說。丘無玷一揚手:"嗐,也沒啥,找你尋個門路,批幾張鬼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