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歸(三)(1 / 1)

焉知非福 江不 4365 字 3個月前

四月初,聖人偶然小恙稱病不朝已許多時日,昨日剛剛病愈,今晨照例早朝。

誰都知道萬奇珍之事不會再遷延,該有個了結。隻是不知聖人要將這案子辦成多大,喧囂了多日,參奏、求情,一應折子統統按下。

聖人好麵子,從不自己上陣,議事時寡言,必謀定後動,他不像先帝那般把真性情寫在臉上,但到底子必肖父,聖人也有心軟的毛病。

對於萬奇珍,聖人自不會心軟,可其他姓萬的呢?怎麼處置才恰到好處。

萬文珍近來同樣悄聲,似是已決意將萬奇珍徹底舍棄。

朝上先議田製後議牧馬,遲遲不提萬奇珍,群臣用眼睛私語切切,對正事卻有些心不在焉。

前頭官大的爭辯激烈,一串鼓聲傳來。

百官都醒了神,這是戲幕拉起,該登台了。

今晨一言不發的聖人總算開口:"何人擊鼓?"

內侍來去一番,稟告:"稟聖人,鳳麟司麒麟使洪垣帶了民婦三人,在殿外叩閽,狀告萬奇珍殺人害命。"

"常拓英,怎麼回事?你這案子還沒審結?"

聖人話未落,隻見常府尹跌跌撞撞出列跪下,帽子都急歪了,明明折子早就遞上,聖人不批複也就罷了,怎麼還朝自己發難。

扶正官帽的時間,把思緒理順,開口告罪:"臣見聖人龍體不快,不敢令聖人勞思,因此還沒將折子遞上。"

朝堂寂靜,聖人也閉口打量他一番,再次開口不聞喜怒變化。

"如此大案,怎能這般遷延顧望。太祖設登聞鼓,鼓響有冤,則必受理,今日其餘政議一律延後,朕今日也做做麟城府尹,在此升堂問案。"

聽宣上殿時,洪垣還是有些緊張的,她昨夜向列祖列宗禱告,望他們保佑自己頭一次殿前奏對可不能出什麼岔子。

她強裝鎮定,不能嚇著身後三人,龐婆子戰戰兢兢,阿蘋後娘眼睛亂瞟,隻有穀婆子這手上有命案的,且比洪垣冷靜得多。

聖人問案,問得極細致,常拓英答不上來的就宣蕭慧極上殿。

一連問了兩個時辰,連兩匹繡錦所做成的衣襪都全部拆開拚湊,再將萬奇珍的茄袋拆開一對,嚴絲合縫。

上殿證人近百,黃院公一快病死之人被幾針下去救出半口氣,抬到殿外回話。

文朝濫行祭祀,搞得天怒人怨,三世而亡,此後人牲之法便被廢除。天地生養萬物,是為取生而不為取死,千年之後,萬奇珍竟然用活人祭祀。

匪夷所思,這案件竟如此駭人。

萬奇珍真是該死,交頭接耳,隻傳這一句,這樣一來誰還敢為他說話,恐怕以後遇到萬家人都得繞著走。

萬文珍許是早已想到,對此議論麵不改色。

案由審清,聖人發話,將萬奇珍一支逐出萬氏族譜,令其更名換姓不許姓萬,以免侮辱萬公。罪人親眷抄家流放,罪人萬奇珍罪大惡極,三日後處腰斬,罪人萬籟秋刨墳撅屍,懸屍於市,以儆效尤。

聖人一錘定音,連萬文珍都稱頌聖明。

他是不是真心彆人不知,幾個萬家人倒真銘感五內。如今萬奇珍不是萬家人了,去了一身騷,與他們再無利害關係,罵幾聲也不怕人家說他們沽名釣譽。

不想第二日才是"秋後算賬",萬奇珍一乾黨羽儘數被罷免貶謫,其中不乏萬氏子弟。萬文珍無話可說,現如今他是閉門謝客夾起尾巴做人。

聖人大勝,心情尤其舒暢,不僅平了洪垣四兩的賬,又獎賞她五十兩銀子。

洪垣覺得聖人好小氣,又覺得聖人好大方。

慈幼院收歸官府所有,命龐婆婆掌事,阿蘋後娘也得了賞賜和路費,歡天喜地回家去。

送走這兩個婦人,洪垣還有個差事沒辦。

楊隆乙身上有一支素銀簪子,如今結案,該物歸原主了。問了人,尋到田彩女家,她燒好飯菜,準備吃好繼續去找個活計。

她廚娘的差事是沒了,也再沒年輕時的闖勁。折騰了這些年,孤身一人,一無所有,沒點進益。

正好熱飯熱菜,她請洪垣坐下一起吃。不愧是大戶人家的廚娘,手藝確實出色,一碟子豆腐也能做出花樣來。

席間洪垣問她今後打算,她訕笑不語,說了許多,她隻一味地笑,笑到口乾。

洪垣也沒辦法,臨走時將簪子還給她。

田彩女接過去,不知作何感想。當初新婚之夜那人替她簪上簪子,歲月搓磨,由愛生恨,最終恨也滅去,變成不相乾的人。

可她的愛還未完全成恨,恨也未完全消散,那人便先離她而去,留她一人在世間蹉跎。

想起他少年時的臉龐,那時新生活剛剛開始,朝陽會灑滿芳香泥濘的小路。田彩女捏著簪子,對天嚎哭。

陽間的事告一段落,陰間的事也辦得七七八八。

城隍爺發落了萬籟秋,解救了苦苦守門的倆將軍,命差役將阿蘋押回萬衢受審,之後就抱著從萬家祠堂拿回的符籙、牌位等物鑽研。

祖宗的事,洪垣懂的不多,幫不上忙,看兩眼就走了。

一出城隍廟,碰上丘無玷。

小鬼盤腿坐在牆根下,躲影子裡歪頭抱手,顯是在等她。她走過去,看他眼圈紅得滴水,分明哭過還要裝出一副大人樣。

"做什麼?河神爺那不用當值?"

看她斜眼笑,丘無玷臉一白,總覺得她不懷好意,偏偏死要麵子,兀自強裝鎮定,叉腰站起。

"小爺是來報答恩情的,以後但憑你差遣,小爺無有不應。"

"哦——"洪垣拉長語調,滿肚子壞水,"那哭一個給姐姐看看唄。"

丘無玷結結巴巴,知道是自己的腫眼睛露餡了,逞強瞪大眼睛:"男子漢大丈夫!男兒有淚不輕彈,哭什麼哭?"

"你自己說的無有不應,男子漢大丈夫,小女子這點小小要求,你不會言而無信吧?"她瞥起眼睛,瞧著丘無玷嘟噥著揉揉眼睛,臉擰來扭去,撲簌簌扇睫毛,憋了半天悵然若失。

"我哭不出來。"

哭有什麼難的?簡直是世上最簡單的事了。

洪垣蹲下身,替他理了理衣領,彎著眼笑:"丘無玷啊,以後跟著我,再不必吃苦了。你才多大,該哭就要哭,該笑就要笑,大人的事有大人做,你懂了沒?"

小鬼低著頭,鼻子哼哼。

她一拍他的頭:"懂了沒!"

"懂了!"

聲音響亮,一抬頭,要強的眼睛滾出眼淚,流了滿臉。

洪垣彆過頭,臉攪做一團,硬是把笑往下拉,憋笑憋得胃疼。終於把這小屁鬼給弄哭了,簡直是人生一大成就。

她順了順氣,對哭哭啼啼的丘無玷說道:"所以,我麟城八門總把頭,今天就封你做副總把頭。怎麼樣?夠仗義吧?"

小鬼嗷地一嗓子,一屁股跌坐:"你怎麼還篡位了啊!"

這下攻守易形,洪垣痛快了。

等到晚上,洪垣迫不及待向眾鬼宣告已改朝換代,丘總把頭選賢任能禪位於自己,現在她就是貨真價實的麟城八門總把頭。

副總把頭在一旁冷眼旁觀,兩眼給洪垣戳了千百個窟窿。

洪垣新把頭上任三把火,邀約眾鬼明天去看萬奇珍行刑。

她異想天開,也不怕把小鬼嚇著。

這頭皆大歡喜,明天要挨刀的人不悲不喜,靠牆坐著。無人殷勤,無人怠慢,萬奇珍如在家中庭院一般,不時起身走走,不少一份愜意。

當觀水月,莫怨鬆風。他以為做人就當如此,與億萬會喘氣的器物不同,那些隻是愉悅人心的東西。

人與物,終是有彆。

狹窗外明月千裡,落在監牢中隻有三條。

"二郎。"

他聽見有人呼喚,賞臉移開望月的眼,睥睨向外。

步履蹣跚,搖搖晃晃,滿頭銀絲梳成兩個發髻,點了胭脂塗抹唇脂,配著老臉老皮,甚是滑稽。

對於出賣自己的穀婆子,他並無怨恨,也沒什麼輕蔑可言。

穀婆子站在監牢外,殷切囑咐:"二郎,我害了人,就先走一步,不等你了,你路上慢慢來,當心路滑摔跤。"

他扯出個笑,沒什麼滋味,比穀婆子還枯瘦。

穀婆子聽不見他答複,自己絮絮叨叨。

"二郎,從前的事你不知道。我年輕時也是個漂亮姑娘。那個男人是府上管廚房的,十九歲,他闖進屋殺了少不更事的穀春音,我告到你父親那裡,以為郎君會為我做主。"

"他卻把我許給殺我的人。"

沉默一瞬,她喜笑顏開,露出慈愛。

"所以我跑得遠遠的,請人寫了一封情書,約自己去偏院私會。男人真傻,自以為發現我的秘密,氣衝衝想去捉我的奸。"

"後來你都知道了。"

"可他死了,我還是不開心,我還是滿心怨恨。直到你來了,你小時候那樣乖巧漂亮,見人就甜甜地笑,笑得我想把你掐死——"

那蝦似的背拉開,臉上還是平靜。

萬奇珍眉宇間閃過一絲不耐,開始覺得她庸俗。

她自顧自點頭:"你要是死了,郎君該多傷心,他一定就能感同身受了。"

"可是我下不去手,婆婆真的喜歡你,像你這樣的小雜/種長大了,才會讓郎君痛徹心扉。"

穀婆子挺直的背鬆鬆垮下去:"二郎,婆婆陪了你四十年,如今就要分彆了……但彆怨婆婆……”

“你是我見過最漂亮,也是我最喜歡的玩具。"

呼吸凝滯。

有如死寂。

她身形散去,留得萬奇珍坐在原地,臉似蓋了白紙,層層疊疊。

什麼玩具?屁話!瘋話!他是人,是活生生的人!

他猛地撲到木欄前。

"穀春音!我要見穀春音!"

沒人理他,隻有他撕心裂肺地喘氣聲。心裡的問題急切衝出胸膛,要一個答案。

"她死了。"

一驚一乍轉身,草席上坐著個男人,手裡攆開鱗粉。

"半個時辰前,藏了碎碗,一擊斃命。怎麼?萬二郎君,你似乎有失風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