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歸(二)(1 / 1)

焉知非福 江不 4140 字 3個月前

正值下午,臨近入夏日頭柔情裡藏著毒辣。

聖人在神龍殿偏殿理事,這處是前朝舊宮,聖人偏愛此地花繁葉茂,登基後選為寢宮。

沒烤太久太陽,洪垣額頭已經出汗,在心裡斟酌好字句,將等會兒磕頭認罪排演一遍。定下計策後終於有空瞪蕭慧極幾眼,他神情泰然,不怕她用眼睛把自己剜死。

見了聖人,三叩九拜。

洪垣偷瞄,聖人側坐著,手裡折子一上一下敲在腿上,這是心情愉悅才會有的鬆弛模樣。她悄悄喘上口氣,看來今天不會太難過關。

聖人開口,叫他們起來,將折子隨意一拋:"萬文珍自言有失察之罪,乞骸骨告老還鄉,朕已下旨,不許他辭官。"

老家夥同他玩以退為進,若是準其致仕,豈不是成了堂堂天子薄情寡恩,甚至授意刑官捏造案情構陷於人。

往後有心之人再隨意猜度編撰,還不把萬奇珍一事說成冤案。

史書之上,殷鑒不遠。

蕭慧極還沒開口,洪垣已經爭先:"聖人,那萬奇珍……"

"萬奇珍當然該殺,不殺不足以平民憤,你不聽坊間都已經開始演斬萬二了嗎?"聖人睨她,"可殺他是為了朕,或是為了萬文珍,還是為了他身為官員罔顧法度,踐踏人命?"

他悠悠,似是嘲弄:"朝堂之外近來非議頗多啊。"

"臣以為,應當公開審理,以正視聽!"

洪垣一把按下身旁的慢性子,蕭慧極又是沒能說得上話。聖人看了樂子,無可奈何:"你今日這麼殷勤,不會是想朕赦了你的罪吧?"

她撲通跪下,一刻也不猶疑:"聖人,我知錯了,實在是揭不開鍋,一時糊塗,欠的銀子一定想辦法還上。但身為臣子為君上分憂,是我爹教的,彆無它圖。"

行,又把她爹搬了出來。

真是成丹書鐵券了。

"你爹不在麟城,你真是無法無天了。朕可算知道你爹走的時候怎麼熱火朝天的,原來是把你這個燙手山芋甩到朕手上了。"轉頭氣得拍桌,一看人已被自己說哭了,又湧上來三分心軟。

"罷了,你爹同朕總角之誼,又是代朕受過。你那四兩銀子的賬朕替你還了。"

說起四兩銀子都氣笑了,這點蠅頭小利,得多不爭氣才去鑽營。

洪垣得了赦,著急磕頭謝恩,再三保證以後絕不再犯。

聖人頗為惆悵,瞧瞧洪垣,又瞧瞧悶不吭聲的蕭慧極:"你這慢吞吞的性子,以後可怎麼辦才好?"

她伸開脖子,似乎說的不是自己,擦著眼淚,聽聖人問:"怎麼還不議親呢?"

洪垣左耳進右耳出,不仔細想想上下文,點頭敷衍:"快了快了。"

哢嗒一聲,蕭慧極手指捏得脆響,嘴都抿白了,一言不發。

聖人牙咬酸,白看一出戲,品味稍許又峰回路轉:"你方才說要公開審理,朕覺得不錯。昔日燕明帝就曾金鑾殿問案,傳為千古佳話。"

洪垣瞥了蕭慧極一會兒,神遊天外,見他不語,眼睛轉回才見聖人垂下的目光。

那番話竟是對自己說的。

且不管聖人心思,先點頭就對:"懂,懂。"

細細琢磨,一路琢磨到宮外,她擰著眉不說話,蕭慧極也不說話,落後她半步,時時刻刻瞧著她側臉,免得錯過風吹草動。

洪垣忽地停住,眼看腳尖:"聖人這是什麼意思?"

"聖人都說了,燕明帝金鑾殿問案,擺明了要你敲登聞鼓,告禦狀。"蕭慧極說罷,見她頭擺過來,一臉癡相。

審她幾眼,又提點:"我是審理官員,不好出麵。民不舉官不究,這是慣例,你得尋好苦主。"

"我知道。"她擠歪眼睛,這是看不起誰呢。又摸著下巴,對天沉思:"我是說,聖人說的議親是什麼意思?"

"是說的你和我吧?"

蕭慧極背過身去,咳了半天,洪垣不依不饒繞過去追著瞧。不想這人氣量比雞腸小,惱羞成怒將她手揮開。

越是如此,她越想使壞,隻盼爆一把火把蕭慧極的臉燒紅。

於是湊過去,抱著他的手做張做勢:"蕭郎——心肝兒——你什麼時候娶我呀?"

夠惡心的,保準蕭慧極連做仨月噩夢。

這邊她笑得臉都快裂開了,臉已滾熟的蕭郎君銼碎滿口銅牙鐵齒,恨恨甩開手,滿弓離弦似的大步飛走,洪垣從未見過他能走這麼快,可稱得上是狼狽逃竄。

可是這招隻管用這一次,她再追上去叫心肝兒,蕭慧極隻冷冷的,方才臉上紅透的血氣潮似的退去:"隨你怎麼胡說。"

總之他對這些玩笑話是不想再慪氣了,可這樣想著,越想越窩心。從小被欺負也就罷了,整天跟著她,她能不明白麼?

儘拿這些不正經的話來調笑他,真當他是出賣顏色身段的戲子了。

她怎麼能如此對自己——

想得眉毛快倒豎起來,腦子裡火花劈啪,身子也火花一閃間硬轉過來。

話到嘴邊,要開口質問。

她優哉遊哉背著手,揚著點腦袋,大睜眼睛看著他。她的眼睛很好看,還像小時候一樣,清澈地看著他。

蕭慧極眉眼閃躲,不敢再向下看,怕露了怯。

罷了,都是自找的。

他心平氣和等她過來,一起往家那頭走去。

洪垣都不知短短幾步路的時間,蕭慧極能有這麼多心思,百轉千回,情思數樁。蕭慧極也不知自己怎麼就愛生出那麼多怨懟心腸,搞的他在倚欄閨怨,洪垣倒成了沒心肺的負心薄幸郎。

這對麼?這不對。

報複,這是赤裸裸的報複。這是告狀的報複。

沒個心情,意興闌珊到家,花落了一地蕭蕭索索,令人傷春。

看幾卷矯情文章,溫兩盞冷酒,望著樓外斜陽漸漸睡著。

睡得正沉,有人在身邊坐下,醒來一看,洪垣給他蓋上衣裳,手撫過胸膛,目光似水,眼含柔情。

"蕭郎,當心著涼。"

心裡咯噔一下,還是忍不住起身,看著她深情款款、滿心滿眼隻望他一人,鼻頭一酸倒在她懷裡輕聲啜泣。

洪垣拍著他的背,輕聲細語,他抬頭,眼睛濕漉漉的,勾她脖子想索一吻。

惡寒爬山脊背,蕭慧極一哆嗦,生生嚇醒。

這對麼?這不對,不僅不對,還邪門得很。

臉色蒼白地喘息片刻,燙壺酒壓壓驚,幾杯酒下肚才回過神來。他側躺下去,拿起書看了一會兒,不稍時雙眼沉沉,進了夢鄉。

洪垣來約他郊外踏青,一路說說笑笑,恣意歡樂。

乘舟橫渡淥水河,不知何故,洪垣竟掉下河去。他連忙在小舟上刻好記號,想著等會兒才能撈著她。

船行至一半,河中忽然浮起一大魚,張口吐出人言:"過路人,你在找什麼?"

蕭慧極如實相告,大魚沉到河裡,駝了洪垣上來:"這個會織布繡花的洪垣是你的嗎?"

織布繡花?怕是癡人說夢吧,蕭慧極搖頭:"這不是我的洪垣。"

大魚又沉到河裡,駝了第二個洪垣上來:"這個會吹拉彈唱的洪垣是你的嗎?"

天爺,這能是嗎?他又搖頭。

大魚第三次到河底去,駝第三個洪垣上來:"這個嬌滴滴淚汪汪的洪垣是你的嗎?"

那個洪垣撲到他懷裡,用眼睛嗲他,倚姣做媚地怪他不來接自己。

蕭慧極使勁亂推,怕這東西臟了自己,忙大叫:"不是!不是!"

大魚欣慰:"過路人,人若無信,不知其可也。你做的很好,這三個洪垣,本君就此贈予你。"

三個洪垣圍著他叫心肝兒,蕭慧極一陣亂蹬,伸手坐起,嚇斷了連肝肺,險死在夢裡。

不對,不對,都不對,且不說三個洪垣他怕是無福消受,就說這三個洪垣那還是洪垣嗎?

這一夜噩夢連連,到天明都不得安生。

午間洪垣來找他,他一見這人,就想起自己小鳥依人緊摟她,臉偎著她胸口淚水漣漣,質問她是不是在外頭有野男人了。

拄著額頭,心緒難平,連呼吸都錯亂。

洪垣見他一臉憔悴,白蓮似的臉經霜打過般,雙眼空洞,眼下青黑。

"蕭慧極,你夜裡不睡覺乾嘛呢?"

他捱下胡思亂想,問:"怎麼了?"

"怎麼了?你不會把聖人昨天說的話忘了吧?"她坐下抱著手臂,"我昨天想過了,慈幼院龐婆婆就是苦主,她告萬奇珍合情合理。"

蕭慧極氣她管殺不管埋,害自己噩夢做儘,她倒是紅光滿麵,滋潤得很。

沒好氣回道:"那徐思晦呢?誰替他告?難不成你把他三魂七魄均提到太極殿上?還有那個阿蘋,她後娘恨極了她,你能請來?"

"糊塗啊糊塗,你真是困糊塗了。徐思晦自然可由穀婆子替他出頭,就說他們是結義姐弟,姐姐替弟弟告禦狀,是不是順理成章?阿蘋的後娘讓萬衢官府想辦法去,哪裡用我請?"

洪垣信心滿滿,想得是天衣無縫。

蕭慧極覺得她總是將人想得太簡單。

"好心提醒,穀婆子是萬奇珍的保姆,她可是把萬奇珍當成親生兒子般養大。且她是萬奇珍的共犯,若是在百官麵前反水翻供,那可是惹大禍了。"

洪垣則覺得他總是把人想得太複雜。

"她招供的時候可一點不含糊,這些年也常去埋兒坡,可見其良心未泯。我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實在不行就請人做法,攝她魂魄,操控其身,還怕她反悔?"

蕭慧極皺眉頭痛,這是朝堂官員該說出的話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