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萬籟秋的牌位夾帶帶出,送到城隍廟去,順帶把迷了魂的阿蘋留下,洪垣的頭等大事算是了結。
廚娘田彩女、保姆穀婆子一並交到蕭慧極手中,審理案情輪不上她,又重得了整日的清閒。
若說不忙,也不當真。
她還欠人一塊玉璧,便宜的看不上眼,貴的又實在心疼銀子,好不容易掙那點錢還不夠填窟窿的。
身子是躺下了,心還在東奔西走。這種時候,就想去煩蕭慧極,但他不是閒人,一連好幾天住在公廨。
案子聖人過問了一次,叫麟城府慢慢查,本以為會來個三司推事,從重從快地辦了萬奇珍,然則聖人將他視為灰塵,隨手撣去一邊。
天子一怒自然叫人害怕,可該怒時不怒,也挺嚇人。
揣摩不到聖人心思,胡思亂想從心底生出,如同陰魂揮之不去。
萬文珍尚且能沉住氣,若是平凡心性也坐不得宰輔之位。可他是他,彆人是彆人,族中早已流言四起、人心浮動,隻怕萬奇珍牽連到自己頭上。
明知聖人本就不是衝著他一個人來的,也對天祈求把自己從手縫中漏掉最好。
大家族的事就是如此,就算桌麵熱鬨時不去分一杯羹,挨打時也逃不過被一棍子掃倒。
有人在謀退路,有人想更進一步。
大義滅親未嘗不可,踩住萬奇珍登梯向上,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麟城府門前一時多了好些聒噪的雀鳥。
萬文珍的病不得不好,頂梁柱不立起來,屋簷下的人是不會安心的。聖人經多年曆練,手腕老辣起來,要是他態度強硬喊打喊殺,沒有退路之下人心自會凝聚,結成盾與茅相抗。他不露鋒芒,隻用手撥出漣漪,人多心思亦多,心氣散了便再難聚起。
萬文珍病愈時為時未晚。
憂心忡忡、左右難斷的人見他身體大好,有如見他死而複生,一下子有了可依附的稻草,忙不迭紛紛揚揚登門。
他們托了不少門路,將案情打探個七七八八。
反正一句話,萬奇珍是救不得,彆讓他拖累族人就算燒高香了。
先不說田彩女、穀婆子這倆鐵打的人證。穀婆子是萬奇珍的保姆,撫養他長大,可說是這府上最知道他的人,說的話當然可信。
田彩女透過竹林目睹殺人,時間又在傍晚時分,所見之人是否真的是萬奇珍本來很難定論,可常拓英想出個新鮮法子——尋來三十個與萬奇珍高矮胖瘦相當之人,混淆以後點燈拉簾,讓田彩女遠觀辨認。
田彩女不費吹灰之力便認出萬奇珍,刑部、大理寺、禦史台各出一人在場見證。
她的證詞確鑿無疑。
又有慈幼院院公,被捕當夜就已經招供,萬奇珍許他厚利,每年慈幼院供一孩童。於祠堂中發現的屍首,經過慈幼院諸人辨認,是今年三月初一被人領走的柳阿渾。
車夫供訴萬奇珍曾拿走過一件自己的衣裳,多人曾見他自己趕車出府深夜方回,所穿衣物、所駕馬車都已找到。
還有那隻在阿蘋身上發現的茄袋,追根溯源是層層轉送,最終到了萬奇珍小妾手中,妾為討好他,縫成茄袋相贈。
可以說已是鐵板釘釘,就算萬奇珍至今一言不發,也足以定他的罪。
昨日又把一個老仆捉去,竟翻出萬籟秋的陳年舊事,說萬籟秋年輕時將萬公義子,一個姓徐名思晦的少年郎活活悶死在大甕裡。
嚇人的是那少年郎不是被一次悶死的,甕啟甕合,喪心病狂數個日夜。
掐指一算,那是五十多年前的事。老仆記憶猶新,哪裡敢忘,才進麟城府就伏地認罪。
不能說駭人聽聞,隻能說太過駭人聽聞。
老子兒子一個樣,父子倆是把萬氏的名聲徹底毀了,事情傳揚開來,日後出門還有何顏麵,與同僚如何相處。
說到激動處,撞牆的要撞牆,自刎的要自刎,真想問問那爺倆究竟意欲何為。
難不成是債鬼托生,來索全家命的?
萬文珍聽得頭疼,聖人這是給他兩頭堵上了。
如為了萬奇珍爭辯,視國家法度為何物,名節還要不要了?如就此罷休,多年經營毀於一旦,萬奇珍一去自己勢必唇亡齒寒。如更進一步同萬奇珍割席裂帛,唯他馬首是瞻之人難免心寒。
進亦輸,退亦輸,可恨這不爭氣的父子造孽,竟報應到自己頭上。
心緒返還,聽他們還在吵嚷。
這些蠢貨也不想想,麟城府的消息是那麼好打聽的?他常拓英的嘴真就是棉褲腰麼?
是聖人,聖人想教萬家人知道,也想教他知道,這回他必須壯士解腕、斷臂求生。
萬文珍轉身自嘲地笑,真的朝朝複暮暮,一浪打一浪,他在台上的時間是太久了。
案子已審到尾聲,蕭慧極有了喘氣回家的時間,洪垣鼻子靈敏,聞著味兒就來。
她打包了點吃的,想著把他嘴堵上,他不好問玉璧的事,自己也能再饒些時間挑挑。
一進門就覺得他不對勁。
眼睛覷她一下,像拿棉線給她刮了層皮。
不應該的,蕭慧極又不是斤斤計較的人,是玉璧,還是一頭槌、一巴掌、一肘子。他明明已經不生氣了——
她猛地麵色猙獰,壞了,定偷賣麒麟園飼穀的事讓他發現了。就慈幼院龐婆子那嘴,應該早早威脅她閉嘴的。
進退兩難,勢成騎虎。
蕭慧極聽不見她腳步聲,就知道她心裡明鏡似的,不冷不熱不鹹不淡問道:"怎麼?不去做你那五錢銀子的生意?"
她擠眉弄眼,給一旁的陸班頭使眼色,讓他好歹救一救自己。
"不必請彆人為你說話,我已經具折上奏,將始末所有稟與聖人。"
蕭慧極雙手疊在腿上,抬臉掛著微笑。
洪垣倒吸一口冷氣,撒丫子衝到他麵前,氣得手指哆嗦:"蕭慧極!有你這樣的嗎?五錢銀子你還翻我的賬?再說了,你哪次少吃一口了,我可是賄賂你了,你怎麼過河拆橋呢?"
他摘下荷包,放在桌上。
她冷哼:"晚了!"
轉念一想,怎麼能怕了他呢?一屁股坐下,捏起下巴。
"少用聖人嚇唬我。你是七品司法參軍,我是七品麒麟使,誰也沒大過誰。不是我潑你涼水,你這折子,得先到府尹手裡,再層層上遞。正巧我這還有幾封家書,我今天就能進宮麵聖,聖人一定想看。到時我一番言語,聖人還能信了你的話?"
蕭慧極被她氣笑,轉個身看手裡公文,懶得用臉對著她。
陸班頭頭搖成撥浪鼓,小聲提醒:"蕭參軍已任了麟城府代少尹,聖人說他的折子直接遞上就是。"
洪垣腰也不彎了,背也不駝了,翹著的腳跺在地上。
"什——胡說!他要是代少尹我能不知道?"
陸班頭緊閉五官,囁嚅:"已經大半年了。"
這還真不知道。
人果真不能做虧心事,遲早要被發現的,她默念人生哲理,這回讓天上的餡餅砸了腳趾頭,下次可再不敢了。
她起身,扶著蕭慧極的肩,像個奸佞:"蕭參軍,蕭少尹——你得為下官美言幾句呐。"
"你還想監守自盜啊。"他語氣篤定,已給她批了命。
"不敢了不敢了,下官知錯能改。過而能改,善莫大焉。"洪垣拿腔拿調,極儘諂媚。邊說邊垂眸盯著他的臉,盯到他臉紅了,心滿意足移開眼睛,瞟一眼他手裡的公文。
"看什麼呢?"
又變成渾不吝的口氣,變臉快過風翻書。
蕭慧極把一卷公文拍在她手心,展開看來,是萬衢來的公文。
阿蘋此人,終究不是浮萍,她的根在萬衢。
蕭慧極曾也有疑問,她既然說是去救人,又觀察多日,應當知道該去祠堂救人,可她去的卻是萬奇珍讀書的閣樓。
現如今明白,救人隻是托詞,她不過想拿萬奇珍的秘密換錢花。
她就不是個會救人於水火的人。
七八歲被後娘打出家門是真,流落江湖是真,被人騙去做妾也是真。
隻是她把後娘的嫁妝偷了乾淨,故意被騙進宅子好裡應外合挖穿庫房,將那人家搬成空殼。
阿蘋是個江湖上跑燈花的。黃昏時分,日光昏昏,影子爬得老長,能藏住她的行蹤,她偷竊時快準穩,從不失手。
她不僅能偷,更會騙,蜂麻燕雀無一不通,不管單槍匹馬還是搭夥協作,都是遊刃有餘。
這些年流竄於萬衢周邊,不知騙得多少人家破人亡。其中自然有自作自受的,可那些好意心善的,她亦不放過。
去年她糾集一群夜燕、草竊和市偷,夥同行騙團夥在萬衢又犯下大案。
年深日久,阿蘋已成一害,百姓請命書遞上,官府痛定思痛,誓要剿滅這幫惡人。圍追堵截之下,阿蘋無處藏身,隻好邊偷邊騙,一路來到麟城。
萬衢官府也沒想到她跑得如此遠,隻在附近地帶通緝,將她錯失了。
洪垣感概,可惜小大他們遇人不淑,竟把要命的事交到一個騙子手上。
可也是這個阿蘋,死在萬奇珍手上,才有後來種種。
正想著,宮中內官來到,喚蕭慧極麵聖。
洪垣沒逃了,聖人也要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