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淌得很輕很緩,連月亮也打不碎,它隻是浮在河中央,蕩漾著一層層溶溶的波紋。
淥水河清澈如美玉帶,月暉能照進河底,已不見當年伏屍百萬、流血漂櫓。
五十年間,時移世異,將血洗淨。
剔過燈花,燭光扭動掙紮又融成斜圓,徐思晦在圓裡讀書。河神府上藏書頗多,經年無人問津,灰塵累月重疊,他一本本擦淨一本本看過,不知夠看幾百年。
頭一次跨過淥水河時他還年幼,跟著父母,淒淒惶惶。
那時還沒有大周,劉都督也沒做皇帝,天下亂了幾十年,他自出生起就在戰亂中流離。好在他還有父母,家園雖然毀儘了,但留得些金銀傍身。
父母領他在一個山村安身不過三月,又聽聞地王南下抓人,抓起包袱一路西逃,在路上聽人家說劉都督攻下麟城,正發榜招撫流民。
劉都督好啊,總比地王好。
地王馬匪出身,說什麼天上的是天王,他在地上,便是地王。人人都說他好吃美人,漂亮的男童女童也不忌口,他手下的人個個奇醜無比,也有自毀容貌以求生路的。
劉都督總比這麼一個貨色強,一家人轉道向北,往麟城走,可路上出逃的人又說劉都督治下稅重得很,活不起了!簡直是吃人!
徐思晦聽父母商議到半夜,清晨千裡寂靜,茫茫一片,不知是未散的霧還是又起硝煙。死亡將他遺落了,寧靜無言的路途上是漫長的孤獨。
父母仍舊帶著他北行,走進霧裡,被吃十年總勝過被吃一頓,一家團圓活著比什麼都重要。
餐風宿露一個多月,一家人抵達淥水河畔。
淥水河雖已被打撈清理過,但河麵上仍漂著密密麻麻無主的浮物,河水慢得如同凝固,似是無處可依的魂魄淹留在此,把河水阻斷。
父親雇來小船,船頭破開河麵,故去的一切如垃圾,行過側畔,被永遠留在身後。
母親將他緊緊護在羽翼下,把衣袖當作帳子,他透過風吹起的一角,看見城外的深坑和碼放的人牆。土地將生死分離,也將悲歡隔開。
麟城的日子雖艱苦但難得平靜,父親不願坐吃山空,做起掮客生意,母親織布浣衣,一個一個地攢錢。
他們仍希望有朝一日能夠重歸故裡,買回祖產,在焦土上蓋起新宅子。這樣就能回到從前的日子,那是徐思晦沒有經曆過的日子。
父親在麟城中遇到了故人,據說是曾經在家中趕車的車夫。
車夫在萬姓人家討生活,不趕車了,隻養馬。萬家的主人是新任的麟城尹,追隨劉都督十餘年,很受器重。
父親是精明的商人,萬般想和萬家攀上關係,樹蔭底下好乘涼,那樣活起來會輕易些。可他到底扯不下臉麵,去向曾經的仆人開口。
不過後來,他真找出個冠冕堂皇的理由——送徐思晦去上學。
萬氏族塾在麟城頗為人稱道,想去念書合情合理。銀子使上,萬事可成,先生也喜歡他端方聰慧,徐思晦順順當當在族學落了戶。
雖然生活顛簸不平,但他蒙學極早,父親學問不錯,常在逃難的路上講學給他解悶,他過耳不忘,像是神仙下凡專門來讀書的。
他神童的名聲很快也叫麟城尹萬公知道了。
城池大戰初過,百廢待興,父母官點燈熬油辦完公務,隻為專門留出空餘到學堂窗後偷看他念書。
乍見之,便喜愛不已。
從前覺得自己兩個兒子雖然平庸,然也算不得蠢笨,此番與人一比相形見絀,成了下下品。
萬公惜才如命,親自來考功課,待他等同親生兒子,督促他勤學苦練早日成材,到時候為都督效力,治境安民平定天下。
這話傳出府去,成了美談。
可惜有的是人不愛聽此等話,覺得刺耳,覺得煩心。
萬公膝下一長一幼兩個兒子。大郎年紀稍長,沉穩許多,不會同一個孩子拈酸吃醋,二郎卻年輕氣盛,很是不屑,徐思晦知道他在背後用什麼眼神打量自己。
龍生九子尚且子子不同,萬公這般人物也會生出敗穗。
徐思晦避其鋒芒,也不願萬公夾在其中為難。
春去秋來,他仍在萬公麵前得臉,他站在萬公的樹蔭下,父母又站在他的樹蔭下。日子好起來了。
又越過年去,劉都督厲兵秣馬,送地王到地下稱王去了。傳言縱橫半生的漢子仰天大笑,縱火自/焚而死。
他從未去過的故鄉,在是年歲末被都督握於掌中。
那真是個喜慶的年,家鄉的美酒運抵麟城,父母分得一杯共飲,醉後相擁而泣。
顛沛流離十數載,終於能夠回家了。
河凍裂開,春燕來時,父母收拾行囊先踏上歸鄉的路。萬公親自登門,請他留下,與其虛耗時光,更應先苦讀博得功名才是。
這一去路途遙遠,不知那地方有沒有好學堂。況且戰事連綿三十年,書如廢紙,儘成殘灰,麟城還能湊出些許,可許多地方被反複踏滅,難尋一字半句。
說了許多,就是舍不得他離去。
父母見此,也感恩萬公這些年的庇護,將他留在萬公身邊,囑咐他早早學成,快馬加鞭榮歸故裡。他們牽了頭驢從後門走了,徐思晦在門畔,看他們沿著淥水河行走,百步後轉過拐角,雙雙消失不見。
可他沒能回去,他們也再無音訊。
若活著,為何不捎信來?若是死了,為何不到夢中見他。
故鄉那城,後來又被屠戮三遍,萬公收他做了義子,他開始被喚作三郎。
徐三郎累了時,就到後門轉轉,遠看那個拐角,好似他年幼時在麟城外所見的深坑。有個丫頭,每次見他來,腳步風風火火掠過,給他塞一張餅。
有一天他終於開口叫這陣旋風停下,問她的名字。
她說她叫春音。
穀春音生在萬家長在萬家,名字是萬公取的,她比徐思晦大兩歲,個頭也比他高。她手腳麻利、性子直爽,有時口無遮攔,但徐思晦告訴她那叫率然天真。
她樂不可支。
春音是個很好的姑娘,她像剛發的野草,樸實、常見,仰頭對著老天。
徐思晦對於命運的捉弄開始釋懷,從父母牽驢走那日起,一筆一畫寫下許多"正"字,他將草紙付之一炬,隨風揚去。
又在萬府住了兩年。一場寒冬後萬公病倒,纏綿病榻數日,撒手人寰。
萬公方死,萬籟秋便急不可耐扒下嘴臉,將他鎖在柴房裡不許披麻戴孝。大郎聽聞,視而不見,從前自欺欺人隻當沒有此人,如今依然。
因為喪事,春音忙得腳不占地,回過神發覺徐思晦不見時,早已尋不到他的蹤跡。
那時刻他已被裝進甕中,痛苦掙紮,氣息斷絕。
萬籟秋終於心胸舒暢,心裡念著父親既然喜歡,一並帶走更好。
春音聽說他走了,回家尋他父母去了,有說他沒良心的,萬公一片赤誠待他,他連一聲哭也不曾落下。
她心中憤懣,想他走前也不與自己告彆,真是負心多是讀書人。
一個月了,她還是放不下怨氣,罵的更狠。
晚上卻夢見思晦,開口向她討食。
她嚇醒,猶豫許久,偷摸跑到門外給他燒紙,第二夜安然無夢,她醒來哭得險些斷氣。徐思晦死了,他死了。
徐思晦聽見她的哭聲,哭著哭著,他已臭不可聞,萬籟秋帶人把甕混在糞桶中運出城去,隨手扔在埋兒坡。
在麟城外徘徊了不知幾年,他想起父母,下定決心去尋他們。
穿過淥水河,水流輕柔,河底長滿了水草青苔。
仗打完了。四海歸心,都督位登大寶做了皇帝,墾荒、建樓、免除賦稅、頒布新政,野火燒儘的原野來年又是綠草如茵。
他走過許多地方,新生長的一切將舊痛覆蓋,他再難找到父母的蹤跡。
索性向家鄉飄去,他沒去過那裡,一切都是新的。在城門口,他遇見了那頭驢,父母牽走它時它還沒那麼老。
他對著驢說話,連比帶劃。
驢嗯哼嗯哼,想了一天一夜,嗯哼嗯哼叫著,告訴他,自己已經忘了。
不想哭,可眼淚無法止住。
人留在這世間的痕跡究竟是什麼,不必百年就被掃進故堆,時間連鐵石都能夠捏為齏粉,更遑論發膚骨肉。
他又回到麟城,回到他的埋骨之地,不再離開。
心變得同水波不興的淥水河一樣,對於時間的流逝,徐思晦並不清楚,他在埋兒坡見過幾次春音,時間刻在她的臉上,明明白白。
屋外吵吵鬨鬨,丘無玷他們回來了,燈姑也在其中,誇耀自己剛剛真是無敵威風。
她解了葫蘆,倒出穀婆子,不是很想為難老婦。
烏飛兔走,多少歲月。
穀春音變成了穀婆子,他卻還是徐思晦。
他插了書簽,起身站在門邊,像看父母轉身的拐角。
時也命也,利如快刀,管你英雄好漢還是村野匹夫,管你豪氣乾雲還是柔腸百轉,生死悲歡被刹那割斷後,再不得活路,再不得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