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梯很長,洪垣已無法計算時間,蕭慧極向來不出紕漏,但不知什麼時候心中默數的階數已岔了行。
方才數到了五千,或是還差那麼一二個數。
一想到呆會兒折返得爬上去,洪垣唉聲歎氣,念念叨叨乾脆住鬼肚子裡得了。
但轉念,萬一是順路往下出去,她寧死也決不就範。
又往下走了半個時辰,終於見底。
萬鬼肚底是莽原一片,風陣陣,草海翻浪,正中拱起小丘,有一棵枯萎的柏樹。洪垣腹誹,這叫暗室?也忒大了點。
最後兩級台階,她跳下去,四下踩踩,是實地。
蕭慧極對於玄異之事不通一竅,不作聲跟在她後頭穿行過原野。登頂小丘時,兩人又見到一個萬籟秋,他坐在柏樹下,有個白眼小童在身邊侍奉。
她繞著萬籟秋轉了一圈,他對生人的闖入全然無知,捧著一本書,卻不翻頁。
再偏頭看那小童,屈膝扭身,單手端著茶盤舉過頭頂,如銅打鐵鑄的案頭擺件。洪垣試著張嘴呼喚:"阿渾。"
小童紋絲不動。
又叫了數聲,不見有一絲一毫回應,正要伸手拍他,小童眼睛骨碌一轉,瞳仁翻了出來。
洪垣嚇了一跳,撞在蕭慧極身上,扶著他的手給自己壯了壯膽氣。
"你是阿渾?"
小童眨眨眼,洪垣一時也不那麼怕了,鬆了手將蕭慧極推一邊去,又問:"小大讓我來的,我該到哪去找你?"
兩行淚滑過阿渾諂媚的笑臉,他目光右移,看向身側的萬籟秋。她扯扯老家夥,喊他名字扇他巴掌,萬籟秋隻一味地盯著書,若是將他拖遠,他自個兒顛顛走回來把書拾起,又在樹下坐著。
往返幾個來回,洪垣叉著腰喘氣,認命信邪了。
蕭慧極從不做此類費力不討好的體力活,看了幾個來回,冷不丁道:"我們方才是怎麼進門的?"
自然是從萬籟秋開門的肚皮走進來的。
早先問穀婆子是如何進暗室的,她說的是牌位反擺、燒香祭拜、連進兩門便到暗室,可她沒說朱紅樓梯,也沒說這片原野。
若是所見不同,穀婆子見的是一種,她和蕭慧極見的是一種,又當如何?但想來,反擺、祭拜、進門是不變的。
方才進門,打開的是——
她目光落在萬籟秋肚子上。
念頭一動,手已伸到人家肚子上,怎麼都撕扯不開,於是轉頭:“蕭慧極,你就乾看著?”
蕭慧極終於舍得動動尊手,兩人左右開弓把萬籟秋扯到橫掛空中也沒扯開一道縫。洪垣不甘心,想是蕭慧極又不肯賣力氣,已是習慣性捏起嗓子:“蕭郎,你沒吃飯嗎?”
這一招,她跟她娘學,她娘跟她外祖母學。家傳淵源,百試百靈。
蕭慧極果真又生悶氣,將她手拍落,順著萬籟秋的肚子向上摸索,摸到下巴時手陷入其中。這臉似泥沼,牙似頑石,他扣住下排牙齒,擒穩拉至地麵。
萬籟秋的嘴拉長成細細的簾縫,掀開嘴角,蕭慧極率先走進他口中。
口中是間暗室,仍不見裝阿渾的甕。
這暗室沒有門窗,其餘布置與萬家祠堂一模一樣,但桌上隻供奉三個牌位,洪垣湊上去瞧,萬奇珍把自己放在正中,親爹萬籟秋擺在斜下,再斜下是他祖父。
也是活久見,怎麼有活人給自己上供的?相比之下,他將父祖放在自己之下倒顯得沒那麼大逆不道了。
三個牌位前各有一對紅燭,一支向上燃著,一支向下熄滅。洪垣細細觀察,點燃一邊的燭台是圓形,熄滅一邊的則是方形,她開始覺得萬奇珍是個瘋子了。
蕭慧極又是四下查過,一無所獲,走到她身邊,看她臉色古怪:"怎麼了?"
洪垣鮮少見地不言不語,拿起一對燭台將蠟燭除下。
圓形燭台刻著三個同心圓,方形燭台中間是一層方坎,看起來如個"回"字。蕭慧極有些詫異:"這真是……"
"三圓同心是為三天,這是祭天所用的圓丘,方形積聚,外圍挖一圈水池,這是澤中方丘,祭地所用。"洪垣說著,把燭台擺回原位,"祭祀講究所祭必像其類,就是說祭祀時所用之物必與祭祀的對象相像,所以圓丘燭台上燭火向上,可達上天,方丘燭台上蠟燭倒懸,埋於地下,地才能有所感應。"
這一對燭台代表天地,萬奇珍卻不自慚地將其放在自己牌位之前。
他竟用天地來祭自己。
洪垣覺得自己對萬奇珍的了解還是太淺薄,這些不倫不類的東西他是如何想出來的。連蕭慧極這四平八穩的人都嗤笑出聲。
一言難儘之後對著空空如也四壁,眼下還是尋到出路更為緊要。
有了前車之鑒,洪垣自然想到把牌位轉過來,三個牌位後均有雕花,組在一起像個八寶盒的盒蓋。她支使蕭慧極再燒香磕頭,隻覺眼前有些恍惚,五色花瓣重疊旋轉變幻無窮,停轉時一朵寶相花盛放。
奇花徐徐落下,落在八寶盒的盒蓋上。
方才放著萬籟秋牌位的地方,突兀立著十三個小人,屈膝扭身,單手高舉,同剛剛阿渾的模樣如出一轍。
其中十二個已成死物,隻有一個小人尚會眨眼,開口叫道:"請敬神!"
蕭慧極也明白這意味著什麼。阿渾的魂還活著,被困在這煎熬的殼中。
拿起阿渾細看,背上刻著一個"柳"字。洪垣聽說這間慈幼院的孩子父母若沒有留字,就以季節為姓,春日姓柳,夏日姓何,秋日姓豐,冬日姓梅。
蕭慧極叫了她一聲,她回過神,目光投向他的臉,又順著他的視線下落。萬奇珍的祖父,這牌位的位置也有一個小人。
不是十三個,是十四個。不是萬奇珍突發奇想,而是子承父業。
那小人已成朽木,想來他的魂已離開這裡許多年。洪垣拈起小人,看見他背上刻著"徐",再想翻過去細看眉眼,卻隻得一手飛灰。
她有些猶疑,沉默被手裡的阿渾打斷。
他報時般又大叫:"請敬神!"
蕭慧極把餘下的小人掃進袖裡,讓出路來,起手攬袖:"洪麟使,請。"
洪垣頗為受用,叉著腰,說話落地有聲。
"好!敬神!"
既然連天地也隻配匍匐在萬奇珍腳下,那自然至少以天地之禮待他。
洪垣一把扯掉蕭慧極腰間玉璧,打開八寶盒扔了進去,蕭慧極著急要去搶,手方抬起半寸,已是遲了千裡。
怔怔看著她又從自己腰間小囊中抓了一小把生米,頸上摘下一串陶珠,水囊裡倒出一口白水,通通放進盒裡。
她轉過頭,竟一臉莫名。
蕭慧極耳朵紅透,顯然氣極:"你拿我玉璧做什麼?"
"敬神嘛。"她理所當然,挨個指著,"喏,玉璧、糧食、陶器、玄酒,就是沒有牛犢子,實在湊不出什麼。"
蕭慧極乾脆利落冷笑:"沒有牛犢,不是還有人嗎?"
他本意隻是冷嘲洪垣,不想這人眼睛經不住挪向阿渾,小人不能動作言語,但已被嚇得雙眼亂閃。洪垣呲牙,把阿渾直愣愣塞進懷中,橫起眉:"胡說什麼!"
話畢從腰間抽出匕首,寒光閃爍,割下一縷頭發放在盒內。
總之再多的東西也湊不出了,不如先看看管不管用。她蓋上八寶盒,半天不見反應,生生等到火氣八丈高,一把掀了盒蓋,才見盒中一男一女摟摟抱抱,在被窩裡調笑。
男的是萬籟秋那老東西,女子麵容平凡,隻有一雙狐狸眼和落在地上的一件藍衣令人猛然醒悟。
是那具女屍,是阿蘋。
她似乎也被迷了神智,否則怎會把一個老頭當作美郎君對待,她嬌滴滴情真意切,沒半點粉飾妝歡。
洪垣不管人家郎情妾意你儂我儂,煞風景地伸手進去攪散這對露水鴛鴦,萬籟秋和阿蘋被裹一起晾在一旁,她提起拔步床,在床後數出十四個甕來。
踏破鐵鞋尋尋覓覓,可算是找著了,她大喜過望、神采飛揚,拖出抱著阿蘋的萬籟秋,八寶盒一蓋塞進蕭慧極手中。
蕭慧極不知怎地了,麵色陰沉,仿佛隻要她膽敢再造次,就要電閃雷鳴狂風驟雨。於是她趕快造次:"你怎麼了?不高興了,還是哪裡不舒服。"
她提著萬籟秋的後領,猛戳蕭慧極手臂:"有話就說,有屁就放。"
他反複忍了又忍,終於吐口:"我那玉璧——"
"我賠你一個,好吧?"
她不假思索,眼也不眨,蕭慧極彆過頭去,語氣淡淡:"不必了,本也就是你給的。"
洪垣才想起這玉璧是她小時候路上撿的,順手就送給蕭慧極了,不想他挺喜歡的,日日不離身戴著。
想是戴出感情了,這人又念舊,這才舍不得,鬨起脾氣。
她撒開萬籟秋,連忙給他順氣,拍拍背,捋捋胸口:"賠,一定賠,你要是不喜歡買的,我到路上再給你撿一個,你要啥樣的我都給你撿。我保證,我發誓,我發毒誓。"
話音剛落,她摸著蕭慧極胸膛起起伏伏,這大喘氣,像是快要氣死。
生怕真把他送走,洪垣隻好閉嘴打住,岔開話題:"先不說了,這也不是說話的地方。咱先出去再說。"
蕭慧極總算平靜下來,從心急如火到眉徐目緩隻用了半眨眼。
洪垣不敢再勞動蕭慧極搭手,殷勤地把萬籟秋提起來。
人有三魂,萬籟秋的前兩魂他們已經見識過了,如今算來該打開第三魂的門出去。第一進是腹,第二進是口,她伸手,穿過萬籟秋的胸膛。
原來要穿心而過。
太好了,她鬆了口氣,不是她擔憂的那個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