甕(十)(1 / 1)

焉知非福 江不 5397 字 3個月前

洪垣有雙得天獨厚的眼睛,眼皮像撚動後半開的扇,挑起的眼尾拉長了若有似無的笑,有了這一分笑,睨著瞧人時才顯得格外刻薄惡毒。

她隻用紅帶束著頭發,穿一件赭白榴心外衫,係梅子青色的腰上黃,上頭飛了蜜色燕子紋,沒襯什麼釵環首飾,往那一坐,有點像查賬的東家娘子。

龐婆子記性不錯,手隨便撥兩下就把丘無玷的名字找到,進出時間都記錄在冊,領他走的人叫什麼柳溪李二發,怎麼看都像編的名字。

她叫龐婆子拿張紙把這行謄抄下來,偷看一眼手心,讓她找下一個名字。

龐婆子嘀咕,怎麼儘找些被外地人領走的,連找三個,還都是三月初一走的,到了第四個,依然,心裡生出一些怪味,皺眉連連回憶,這些孩子走時總有事要許多人外出,每每點人頭時院公才姍姍來遲地說有好心人領走了一個。

他不會把孩子賣了吧?龐婆子剛生出這念頭就嚇自己一跳。

她瞧瞧黃好,瞧瞧洪垣,咽了磅礴的閒話繼續翻找,抄到第六個三月初一時,她確信這裡邊有大事,第十個時已是義憤填膺就想好好問問老黃耗子他還是不是人。

龐婆子氣得要死,腦子隻會冒煙不會轉彎,又抄了"柳溪李二發"一遍時以為自己老糊塗了,抄岔了行,移眼核對,名冊上領養一行切切實實寫著柳溪李二發。

她有些無措,拿著名冊"這、這、這",一時想不出遞給誰評評理。

陸班頭走過來,抽走花名冊,遞到洪垣手中。

她不必再看,方才一筆一畫都曾盯著瞧過:“今年三月初一,可有領走誰?”

龐婆子左右瞧瞧,無人敢答,自告奮勇開口:“領走了阿渾。”

洪垣轉頭眼神飄向黃好,老耗子麵色如土,聽到"丘"字時已知道自己完了,此時他倒真情願做隻耗子,快快打洞逃命。

"該說你什麼好呢老黃耗子,你連編名字都不願動動腦子,真以為萬奇珍能逍遙一輩子?"洪垣站起,"你猜為何是我留在這裡?你再猜蕭參軍去哪了?"

黃好眼睛滴溜溜亂轉,都被她看在眼裡。

她發笑:"你是不是覺得萬奇珍有權有勢,一個小小參軍又能奈他何?你可知蕭參軍他父親是誰,他做參軍前在何處任職?麟城裡可不是獨他姓萬的敢橫著走,我可以說給你聽。他父親乃是陳州刺史,出自禁軍南校事府,蕭參軍本人十六歲由聖人欽旨點為射生使,兩年後改任南校事府郎將,那是聖人親信,前途無量。"

滿屋人被她唬得發愣,隻有陸班頭是昂首挺胸揚眉吐氣了,天呐,他都不知道他們參軍那麼好。

再想想,參軍的爹什麼時候跑陳州去,他好像前天剛見過。

他心虛看向洪垣,她說大話不會臉紅,煞有介事道:"你是該死,但也彆以為能一死了之。我家祖宗城隍爺忠義公已收了訴狀,不然你以為那些名字我從何知曉?萬奇珍能耐再大,還能管得了陰間的事?"

黃好將信將疑納下頭,慌到極點反而心死,連汗都不流了。

洪垣忽然轉身,對著眾人疾言厲色:"你們這些惡賊!做了虧心事,欠下十幾條人命,早已上了判官的賬簿,扯上了陰間官司,此時不想著實話實話贖些罪孽,難道都要等著死了再去受苦!"

膽子小的被她一嚇,已是連小時候拔過幾根雞毛都交代清楚了,龐婆子更是眼神閃躲,支支吾吾。

"龐婆子!"洪垣大喊一聲,龐婆子兩腳一蹬,好險沒當場翻了白眼。

她腿一軟跪在地上,雙手合十抵在胸前告饒:"洪娘子,洪娘子!老婆子我也不是故意撒謊的,我隻怕惹上官司,若這慈幼院關門了,我一個孤老婆子可沒地方容身了!"

洪垣瞥著她,她咽了咽口水,開口說了實話。

龐婆子是頭一個發現起火的,她睡前想去一趟茅房,去時看見黃好屋中隱約有火光,她並不在意,可等渾身通暢再回轉時,那屋中已是火光衝天。

她大呼小叫走水了,也是沒想太多,踹開門衝進屋,見小大、小二被火煙熏昏過去,黃好不知是被什麼東西壓住了腿,邊費力往外爬邊罵她這老虔婆快過來拉一把。

龐婆子才不受這個氣,啐上一口,一左一右夾起兩個娃娃轉身出去,在屋外叉著腰生了一眨眼的氣,還是硬著頭皮冒險進屋。

此時火已燒到黃好下半身,他再怎麼嘴巴欠鞋底子抽到底也是條人命,龐婆子使出吃奶的勁兒將他往外拖。兩個雜役趿了鞋趕到,三人合力才把人救出險地。

她剛吸口氣到肚子裡撐起腰杆,看見屋裡地上似乎還蜷著兩個小的,火勢太大,眼睛又被熏得疼痛流淚,連眨眼的功夫也沒,她拍著腿尖叫:"還有兩個!還有兩個!"

想再拚上命衝進去,被雜役七手八腳地架回來,房梁橫空掉落,屋子就要塌了。

龐婆子坐地上大哭,這回真是老淚縱橫了:"三兒啊四兒啊,老婆子不是有意的!"

她嗓門本就震天,放聲一嚎,洪垣頭都暈了,恍了一下問道:"那兩個昏過去的醒了沒有?"

"已醒了一個。"有乳母答道。

洪垣揮手,示意將人帶來,反手搖龐婆子的肩:"彆哭了龐婆婆,城隍爺說你救人性命做了好事,能長命百歲呢。"

龐婆子又哭又笑,哎呦叫喚:"還是少活兩年吧。"

等龐婆子收了眼淚,乳母也把孩子帶進門來,洪垣一看,險以為這女孩被丘無玷鬼上身,性彆、身量、眉眼無一相似,但是隻一眼就教人火大。

又是個人小鬼大、流裡流氣的娃娃。

這都跟誰學的?

目光移到抱著女孩上下摩挲、問東問西的龐婆子身上,有點像,但又不完全像。

到底龐婆子與這些孩子朝夕相伴,拉著女孩苦口婆心:"小大,你怎麼又犯倔呢?你快說話,你說實話。三兒和四兒都沒了,你可要給他們報仇啊!"

小大渾身一凜,越過龐婆子的肩,瞳仁映著兀立的燭苗,那雪亮的火對準洪垣,從恨極變為不善。

有了丘無玷的前車之鑒,洪垣覺得他倆品味相似,小大準能欣賞自己。

她問道:"你今年幾歲了?"

龐婆子想也不想就搶著回答:"七歲。"

小大見洪垣盯著自己,看出些端倪,知道她是要自己開口,便重複道:"七歲。"

“柳蟾兒、何大應、梅子雨你都認識?”

小大皺眉:“你要乾嘛?”

龐婆子推搡兩下她的肩,她賭氣似的偏頭不再言語。

“你得問自己,你要乾嘛?”洪垣反問,“是閉上嘴巴自保,還是為他們報仇。”

這是個有主意的女孩,做起決定來也乾脆豪爽:“自然要報仇雪恨!”

“好!我問你答。”洪垣拍案而起,“今夜為何起火?”

小大抬眼,目光如炬。

草兒一樣的孩子早懂事,長在慈幼院這個地方更要快快長些心眼。

心眼多的孩子負責傳承秘密,如同學問高的先生傳道授業解惑。他們首先要接受的命運便是自己或許會在一年後死去。

要自救,也有救彆人。

命運代代相傳,秘密層層疊加,勇氣如同小小石子彙聚網中,想要撬動杆杠也令自己墜入深淵。

每年三月初一,藍衣男人在小窗後挑揀,他偏愛乾淨體麵、做事周全的人,於是每年隻有一兩個合他心意的。

男人把心儀的裝箱帶走,箱籠的縫隙間露出告彆的十指和亮晶晶的眼睛。夜裡院公便偷偷書寫小冊,這本冊子他藏得很緊,想也知道有多致命。

想要得到這本冊子,屢屢失敗,一晃眼到了今年年初,阿蘋便是這時從天而降。

她是真的從天上來的,打隔壁二樓縱身一躍跳進院裡,再一翻身已撲進廚房偷餅吃。在廚房放哨的小大提起菜刀頂住她的背,將手中石子扔出窗外。

突發意外,今夜行動作罷。

阿蘋十七八歲,衣衫又臟又破,像個乞兒。她說自己七八歲時被後娘打出家門,從此流落江湖行乞為生,後來被人騙去做妾,好不容易逃了出來。

隻是天地之大,不知去處。路過麟城時她已餓了數日,見這個院子裡都是小孩,應不會被發現,才來偷東西吃。

小大一遍遍上下打量她,奇怪她如何眨眼睛就能從隔壁飛身到廚房中。

她言辭輕蔑:"在江湖上討生活,誰沒點手段?我為俠盜,遇上為富不仁的,就將他偷得哭爹喊娘。"

阿渾興奮異常,轉頭就與小大商議,請阿蘋幫忙將院公藏著的書冊盜出。小大比阿渾冷靜得多,她覺得阿蘋來路不明,不能隻聽她一麵之詞,該好好觀察一段時間再做決定。

小大說話比阿渾管用,於是在阿蘋來到的第一個夜晚,新的計劃誕生了。

阿蘋留在了慈幼院,藏身在小大幾人的房中,每日吃幾人節省下的口糧。她能像貓一樣來去,壓根不必擔心偷閒的大人發現。

有一日阿蘋換了一身新衣裳,水藍色的,蠻漂亮。小大一眼認出是對門蒸糕小娘子新做的一件,這幾天總穿著這衣裙在街上鵝般蹚來踱去。

這會兒小娘子發現丟了新衣裳,正在街邊痛罵。她汙言穢語很不堪聽,但與"為富不仁"毫無關係,與"富"也不搭邊。

阿蘋俏生生笑:"她那人忒刻薄,造儘口業,合該偷她。"

小大心中很不是滋味,但阿渾勸她畢竟有求於人,等得見天日了,湊錢,湊錢也給蒸糕小娘子賠一身衣裳。

想來也是,衣服可以買第二件,命卻買不來第二條。

阿蘋這人天生開朗,哄人的話一套一套,小孩都喜歡她,情願藏著她。隻有小大對她興致缺缺,討厭她那身水藍色衣裳。

日子離三月一越來越近,小大、小二、阿渾三個保管秘密的人不得不狠下決心。二對一,阿蘋成了第四個知情人。

她麵容錯愕,漸漸搖晃,猛地背過身去,肩膀雙臂乃至指尖顫抖不止。

當夜阿蘋便潛入院公房間,一連數日,皆無所得,她急得大發雷霆,質問阿渾到底有沒有那麼一本冊子。

阿渾被她揪著耳朵問到癡傻,小大氣不過,一腳踹在阿蘋腿肚子上,讓她不樂意就彆去,不必拿人撒火。

阿蘋錯開眼看她,臉被一端眉角扯歪,瞳仁縮的像錐,小大連退幾步,如同見鬼,心都被嚇到貼牆。

那張鬼麵旋踵一變成了哭臉,她含著淚哽咽:"我真的著急,我心疼你們。"

阿渾與她相擁哭泣,小大隻覺得一陣陣莫名發冷。

在這渾噩中,阿渾去了,小二沒被挑中。像被圈養的牲畜,哪日主人家要開葷就挑隻順眼的宰殺,小大灰心了,想不到成人那天。

其實她是一個女孩,不必擔憂自己被放到案板上,主人家隻要男孩,可她性如水火、嫉惡如仇。阿蘋跟著車去,夜半回來,說著要將阿渾救出來,於是籌謀多日,把萬府踩了個明明白白。

三月初六,阿蘋揮手告彆。

她一去未歸,再回來時飄在一張認屍告示上,她的臉實在普通,隻有眼睛,像狐狸。

院公說麟城中如今多事,應緊鎖院門,不惹是非,但他的不安寫在臉上。他一定反複權衡,反複較量,終於在今夜點火燒毀自己多年的依仗。

小二自阿渾走後痛哭一場,不再掉淚,每日孜孜不倦緊盯院公。三兒和四兒覺得好玩,也跟在他屁股後邊。

事發太快,似鬆針引火,眨眼竄上天。

小大隻記得三兒踮腳摸到她枕頭邊,說院公在燒東西,她翻身下地,奪門而出,掠過影子與月光組成的無數黑白。小二撲在火盆上,院公險要將他的頭扯斷,小大連忙上去扣院公眼睛。

沒人敢出聲,三個人扭做一團亂麻,後邊變成五個,三兒、四兒隻知抱著院公雙腿,連牙也用上。不知什麼時候火盆傾覆,火星燃著床幔,火焰如雨飄落,落在打翻的燈油和殘酒上。

經風一吹,門砰地砸上,火舌席卷飛揚。

小二吸了幾口煙倒在地上,小大顧不上許多,拖著他往門口去,咳嗽不止的嘴裡拚湊出三兒四兒快走。

他們仍抱著院公的雙腿,恍若未聞。

火悄然爬上。

她想撕心裂肺地叫三兒和四兒,眼睛流了許多淚,無法睜開。

小大的眼睛好像被熏壞了,忘記了怎麼哭,她很平靜,望著院公。

黃好隻會亂叫,反複痛斥她胡說。

他嚎叫著,仵作走到洪垣身側稟報:"洪麟使,在一具屍體口中發現紙團,打開後共有三張。"

洪垣用竹鑷夾起邊緣被火燎黃的紙片,付之一哂:"黃耗子,其實你的字不錯。"

他氣斷了一瞬,又嚎啕:"萬奇珍!萬奇珍!老子真是被你害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