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廚房裡,要了一碗雞絲粥吃,穀婆子感覺腰愈發疼了,非要扶著點東西慢慢、慢慢、慢慢伸直,如她年輕時佝著腰慢慢、慢慢、慢慢掖緊二郎身上的被角,一絲氣也不忍從鼻尖漏走。
年輕時心細如發,生怕擾了二郎睡覺,如今閉著氣忍痛,才能直起腰來。
僵硬麻木的腰肢四十年前是纖細柔軟的,柳條一樣,可以起舞。
光陰一箭,催得青絲成了一蓬亂雪,青春不再後連心坎泵出的熱血都日漸蒼白,兩股好似易折的柳,竭力邁動也趕不上年輕時的半步,再提腳走下一步時過去匆匆的背影已消失在月亮門裡。
穀婆子快七十歲了,能活的日子一眼望到頭,她年輕時是萬家二郎萬奇珍的保姆,比親娘還疼他。
她照顧了他大半輩子,二郎算她半個兒子,如今她做不動活了,二郎也沒舍棄她,讓她在府中養老。
挪著碎步回到自己的小院,人老了覺也少,但今晚吃過雞絲粥後忽覺困乏,她進屋和衣便睡。
穀婆子又做夢了。雜亂無章的很。
她夢見二郎小時候的模樣,穿著藍紫卷草花的緞子衣裳,胸前掛著明晃晃的金項圈,墨點的眼睛逢人就笑,世間再沒第二個這樣好看的孩子了。
她讓他坐在臂彎上,二郎圈著她的脖頸,親熱地摟緊,她覺得有些喘不上氣,於是抻長脖子。
郎君四十歲上下才有了二郎這麼一個孩子,娘子產子後不到一個月便撒手離去,郎君叫了她和蓮子過去,蓮子奶孩子,她則做保姆。
二郎那時就會笑盈盈看她,她心生憐愛,竟是熱淚盈眶。
她抱著二郎在早春的長廊裡走著,嫩綠的春光如芳草萌生的芽,柳枝係幾縷春魂順著風流漫溯。
衣袖鼓起,發絲迷了眼睛,柳潮分開兩邊,她新婚三月即狠心舍她而去的丈夫腦袋吊在背上,眉毛滴著水,說他有些冷了,要換衣裳。
再往前走,廊外是一樹梨花,開得那樣早,開得那樣急,花堆成雲般的雪,千萬朵累在枝頭。她抬頭望,看見愛穿灑花裙的蓮子的裙與腳,與繁花一起隨風搖曳。
兩三瓣梨花落在她肩上,刹那消融。
二郎手將她脖子束得又細一圈,聲音稚嫩吟誦:"新顱白首鑿霜花,風吹鐵骨磨玉沙。”
聽不太懂,但她依舊歡喜,低頭誇獎二郎,看見他咧嘴撕開天真爛漫的笑,低矮的牙床上隱伏著幾顆乳牙,如同淡紅唇牆後蕭條蒼老的殘垣,垣中困著一個小人,在漫長地尖叫。
她嚇的肉跳,再想細看時二郎從她的懷中脫出,一眨眼跑遠了。
這下更是失措,拔腿去追,長廊顛三倒四不住晃動,深淺濃淡混成梭上的絲線。
她氣喘籲籲停下來,抬手擦汗,擦了一空,手試探著點點往下,摸到歪斜的頭顱和似紮緊的口袋般的脖子。
她雙手扶穩臉頰,跑著去追,終於追上二郎,把他夾在腋下衝到郎君屋中,不管脖子可憐兮兮拎著頭,嘴對著起伏如濤的胸膛大喊:"郎君!郎君你快看看!二郎牙上長人了!"
郎君穿著中衣從帳中鑽出,蓮子絞著綠漪波動的紗帳,偎在半張粉雪臉旁,脖上輕牽一段朱紅瀲灩的絲繩,聳起的肩頭渾如雪果般軟綿綿吸飽了水。
她眼睛瞪大,郎君一把扯上簾子,來看二郎的牙。
他左右看看,笑道:"什麼人?你真是眼花了,隻是一條蛆罷了。"說罷從袖中掏出烏金挑牙,哄著二郎張嘴,反手一剜,將二郎牙上的小人剔下一甩,摔死在地。
她著實擔憂,蹲下扳正二郎的臉瞧了又瞧,二郎掏空的牙洞裡湧出血來,流滿了下巴,淅瀝瀝敲著金項圈,如悅耳泉鳴。
神仙保佑神仙保佑,她鬆了一口氣,連撫胸脯。
二郎斂起青衫袖拭去唇畔流血:"春音,我餓了。"
她有些恍惚,好像聽見是叫自己的名字,目光陷進他的臉,白皙如同皓月當空照在雪上,是一片虛無。
二郎扯破這片虛無,殷紅的嘴唇張開,發出許多聲音:"穀婆婆,我餓了。"
穀婆子茫然醒來,坐起時腦門碰到飄動的東西,以為是蓮子高懸的裙擺,嚇得差點上地府報道,往後一抖身子,才看清不過是掛起的床簾。
在床沿上癡坐數刻,她撐住腿,滯礙乾澀的膝蓋嘎吱兌攏,搖搖晃晃帶著她走出小院。
熟練地在廚房弄上一碗飯菜,迎著風往外走,白發如練參差糾纏著不肯沉寂。
還差幾步就快到後門了,應有幾個小小的影子立在河沿,她搖晃的更快,似誰人手中的簸箕。
"穀婆婆,夜裡涼,怎麼不多添件衣裳。"
"二郎,你還沒歇?"她蹉跎數步轉身,朝著來時的路走去,頭發朝前群魔亂舞,怎如對麵人翩然臨風、長身玉立、鬢眉青青、衣比月白。
二郎卸去衣紫腰黃,人如暮春,寥落時風姿更長餘味。
穀婆子一輩子最得意便是養大這樣一個孩子,看他年少一舉登科春風得意,看半生順遂無病無災,最可喜的是他子嗣不似郎君那般艱難,有兩子兩女,都聰慧可愛。
門外兩聲狗吠,她似被提醒,前傾後擺停下腳步:"二郎,我又夢見我家早死那口子了,給他弄點吃的。你早早回去歇著吧,燈點的再亮,也彆讀書到半夜,當心熬壞眼睛。"
月光瀉在地上,雪亮亮宛如新骨,他目光隨著夜風,看銀霜的儘頭:"我最近總是夢見蓮姨。你說她是不是仍怨著我們,徘徊於世間,不肯離去?"
她回身一半,被掰直了背,停滯許多個呼吸,又遲遲傴僂下去。
回腸九轉,心扉痛徹。
蓮子該死,蓮子該死,嘴裡念叨,心裡念叨,念叨了三十餘年才忘記她如何該死。
她不得不再想起來,她氣不過郎君同蓮子日日廝混,竟連二郎詩書都不考校了。臉上喜笑,轉頭惡恨,背陰處說三道四,不敢編排郎君,就另造了十好幾個男人。
春風一吹,桃色開遍,郎君將蓮子痛打一頓趕出府去,她終於解恨。
夜間二郎用功念書,不再有蓮子靡靡的歌聲,她守在屋外繡花,人靜時分二郎背手出來,從身後拿出一遝草紙遞給她,說希望蓮姨好自為之。
她不識字,展開紙,中間夾著一痕碧綠,有些猶豫,抬頭看見二郎已坐回桌案後,在燈下翻書。
躡起手腳溜出府來到蓮子家門前,披著夜色鬼祟如賊,又要顧盼左右,又要刷漿貼紙,爭分奪秒,恨不得多長隻手捏住口鼻。
樹影扇動,隻聽心鼓雷雷。
那夜月亮瘦瘦窄窄一撚,如杯中弓影,如蓮子憑欄彎月而坐,蛇般無骨、蜂般纖弱的腰。
她不假思索,撿根樹枝叉起綠瑩瑩、輕悠悠的褻衣,掛在蓮子家的門頭。
聽說蓮子被她那窩囊廢丈夫趕出家門,已經懂事的孩子被叫了幾天小王八,在家中尋死覓活。
還是二郎有手腕,她竊喜,不知長大後能多有出息。深夜,她還是守在屋外,陪二郎讀書,蓮子不知從哪溜進來,如索命厲鬼同她扭打在一處。
蓮子那樣嬌媚的人,怎能是她的對手,被按在地上瘋狗般叫罵。她死命捂住蓮子的嘴,任其如何癲狂,任其癱軟成泥。
她跌坐在地,做蒼蠅手腳並用滿地亂爬,暈頭轉向找不到從哪裡逃走。
"彆怕,穀婆婆。想想你把男人推下井時的狠辣,那時不怕,現在也不必怕。"
汗津津的臉有些麻木,她狗趴著,冷汗彙到頦尖滴落。
有時自以為的絕密也有瑕疵。那是二郎出生之前的事了,若不是長舌婦嚼舌根,他絕不會知道。
他聲音比亙古的月還雋永,緩緩流淌,來到她身畔:"去年病死那個婆子同我說過,那個男人死的那夜,隻有你進過偏園。他好可憐,倒栽在井裡,頸骨都摔斷了,夏日連著幾場暴雨,被泡成惡臭的豬。可他可憎,你沒有錯,像他那樣奸/淫/逼嫁的人不配活著,像蓮姨這樣庸俗的物件也不該再擺在這了。我懂你想教他死,正如你會懂我。"
二郎說的對,蓮子把一個髫年孩童逼成這樣,是該死。她爬起來,二郎讓她背起蓮子走小路去廚房,他護著一盞孤燈在前飄行。
那時的廚房外還有一顆粗壯的梨樹,將繩子拋過樹枝,一端套上蓮子脖頸,一端結在石磨的橫柄,她拉動上盤,一圈一圈,將蓮子的生命漏進磨眼研磨稀碎。
懸空的蓮子猛地掙紮,她才知剛剛隻是將蓮子捂暈過去,可現在已經無法回頭。她用力,將蓮子越吊越高,樹枝狂亂,梨花簌簌墜落,連成春夜的一場暴雪。
二郎站在大如席的雪花下,高舉燈盞,仰望花落。
梨花砸在他的臉上,眼睫星動,賞花情真,不肯低頭錯失一瞬。
片刻後,暴雪停歇細雪飄逝,二郎從廚房拿一個高腳凳試試,告訴她:"太高了。"
她係緊繩子也站在樹下仰頭時,眼淚滑落,心間還刻著蓮子和她一起環抱著二郎逗樂的模樣。
搖籃搖搖,月船搖搖,眼淚搖搖,人也搖搖。
自那以後,蓮子總是吊在這棵樹上,郎君隻得命人將樹砍倒,蓮子無處懸掛,終於離去。
或是恨她,蓮子幾乎從不來她夢裡,今日二郎提起,隻能想起那場冥冥的風雪。
"婆婆,你陪我去看看她吧。"二郎如此說。
穀婆子歎氣。蓮子死後,她把蓮子納了半雙的鞋底埋在芙蓉花下,不時去看看,說些體己話。最後一次去是二郎行冠禮的那晚,坐在花下同蓮子說,二郎成人了,她閨女也出落的風流俊俏,二郎見了喜歡,這些年一直留在身邊,上月她閨女診得喜脈,也要當娘了。
風嗚嗚哭了半宿,穀婆子聽了會兒走了,再沒去過。
二十年匆匆,她還是能毫不費力地記起那樹芙蓉在花籬牆下靠著芭蕉,站在堂軒中隔著柿蒂窗恰能遙望。
穀婆子連聲應好,向二郎走去,不知怎的,有些不安,二郎目視眈眈,雙瞳如楔。
她腿在發顫,心中悲傷,與二郎相伴四十年,假骨肉也修得了連心。他眼瞼成弧,撫下漆黑眼中根根陰冷刻骨的寒芒,牽著她枯萎的手走向黑暗。穀婆子泣不成聲,隨風嗚咽:"二郎,你要保重自己。"
二郎頷首,也或許隻是風兒吹動了小巾。
門外狗又在叫,數聲後狂風大作,門轟然洞開,二郎眼梢一閃,袖間滑出刀光。
"萬奇珍,殺人償命,你氣數已儘了!"
有童聲大喝,他壓不住臉一緊,右眼自張自合驚如電閃,刀刃不慎將手指劃破。停頓一笑的時間,刀尖收斂入袖,可他雙眸持著殺人的利刃,拿捏分寸偏頭、斜眼、回眸。
隻見風卷半丈高,賣力招展以壯聲勢,一隻大狗作秀轉身,它背上跳下一個紅衣小人。
門外鬼影遊蕩,無法進門,但小人提腳跨過門檻,雙手捏拳,鐵骨錚錚。
穀婆子緊張萬分地護著他,萬奇珍忽覺興味盎然,想看小娃娃能耍些什麼招式。小人步履沉著,身後有惡犬相護,伴著門外陰風陣陣,有點瘮人。
小人住腳,指著他的鼻子:"萬二郎,你猜我幾歲?"
萬奇珍一怔,大笑,眼淚紛飛。
小人陪著哼哼冷笑,拔出彆在腰後的葫蘆,眨眼吸走穀婆子,掉頭身影一閃轉瞬已到門外:"你真是找死不挑日子,記住,姑奶奶我十一歲!"
他看門外風靜,唇角凝滯,似笑非笑,似怒非怒,徐徐張口:"倒是隻不自量力的蚍蜉。"
語罷不急不躁抽出短刀割下一縷頭發,青絲化為黑氣消散,一隻鬼蝶翩翩翻飛著越過牆頭,融化在夜色中。
新事物教他心生好奇,身後腳步聲卻令他厭煩,一步還沒落地一步又邁出去,他分明說過在萬府做事要講究風儀,不可粗言爛語,不可急色奔走。
不想許這蠢貨靠近,冷聲道:"何事?"
管家釘在原地,知道主人萬分不悅,靜靜喘勻了氣才敢說話:"郎君,麟城府蕭參軍求見。"
"一個參軍也值得你喘氣,"萬奇珍譏諷,"是常拓英來了吧?"
管家訥訥稱是,思慮再三小聲提醒:"郎君,我觀來人中似乎不止麟城府差役,還有禁軍中人……"
萬奇珍臉色有些難看,但仍笑聲悅耳:"有趣、有趣。稻稈街的火燒的夠快,既然燒到家門前了,怎麼能不見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