甕(八)(1 / 1)

焉知非福 江不 3981 字 3個月前

洪垣出門右轉十步,咣咣拍蕭家側門。

邊拍邊想怎麼同蕭慧極說這事,三番五次想下來編何種故事都不好圓,心一橫實話實說好了,反正他早該習慣了。

門打開個縫,相熟的仆人一見是她,拉開門揖手:"洪麟使,郎君不在家。"

"幾刻鐘前我和他一起回來的,怎麼會不在家?"洪垣探頭往裡張望,穿過幾道門廊,蕭慧極院中確是黑著燈。

"剛剛公廨來人將郎君叫走了,說是城西慈幼院失火,燒傷燒死了幾個人。"

洪垣臉一白,掉頭往家走。

真是天意作祟,萬奇珍害了那麼多孩子,慈幼院這把火一燒,怎麼也該把他燙醒了。

他這一醒,還能留那知情的婆子性命?

三兩步進門,小鬼們聚在院中還未散去。

她分身乏術,先叫丘無玷同茂郎將被害小鬼姓名寫下,然後指揮起這堆娃娃兵:"你們把那個婆婆弄來,缺胳膊少腿不管但必須得是個活人。洪文簡帶著二梨和茂郎去找小燈,找到了就和丘無玷會和。"

她不苟言笑的模樣激得眾小鬼熱血沸騰,整兵列馬各自離去,她自己則收好名單,上蕭慧極家借了匹馬,翻身勒韁趕往城西。

到時潛火隊已將火撲滅,差役驅散了圍觀者。幸好望火樓報得及時,沒有殃及隔壁房屋,慈幼院燒塌小半,焦煙還未散儘。

洪垣就近栓好馬,扭頭撥開亂麻,尋著陸班頭:"你們參軍呢?"

"正在火場裡。"陸班頭不樂顛顛的了,板著臉大步匆匆領她進去,"院公屋裡起火,燒死兩個小的,社公燒傷,還有幾個小娃娃也傷了點。"

走近十步,聽見不成人聲的慘叫,差役抬著個男子安置到完好的屋子裡,叫來的郎中背著藥箱跟在後邊。漆黑地上蓋著兩塊白布,小小雪堆一樣,被挑著的燈籠映出半邊金黃。

屋裡哀嚎聲陣陣,蕭慧極從坍塌的廢墟中走出來,卸著染黑的布手套,不管衣上沾了炭灰。

旁邊一臉黑灰的婆子點頭哈腰,不住辯解隻是意外失火。

壞了,是每月搬飼穀來交貨時負責清點的龐婆子,挑三揀四,狗粘草一般纏人。

洪垣做賊心虛半背過去,手指抵著腦門,攏緊指頭遮不住兩腮,張開又從指縫間露出端倪。耳聽呼天叫地聲越來越近,顧不上祈求龐婆子人老眼花能把她漏過去,正欲狼狽逃竄——

"哎呀洪娘子!洪麟使!你快幫老婆子說說話!咱這都是最講規矩最老實的人了,哪能故意縱火?”

龐婆子雙手拍腿,哭腔擾人卻不見淚下。

蕭慧極這泥人都有了三分脾氣,語氣不耐:“你這婆子休要糾纏,我隻說起火原因尚需查明,你口口聲聲故意縱火,是信口開河還是確有其事?”

龐婆子似斷頸的鴨子,戛然失聲,眼一轉腿一伸坐在地上,搖頭晃腦撒潑:“蒼天有眼!我半輩子起早貪黑照顧這些孩子!”

蕭慧極隻當是進了鴨圈,任她賣力哭慘,慢悠悠走到洪垣跟前:“你交友倒是挺廣。”

洪垣左右摩挲手背,咧嘴傻笑:“我這個人就是好心,認識幾個慈幼院的婆子也不稀奇。”看著蕭慧極要張口,她連忙擺手:“不用誇我不用誇我。”

他麵色闌珊,看著她的眼睛,指頭一點:“你心虛的時候,臉就是這樣。”

“什麼心虛?哪有心虛?”洪垣下巴收緊,頂著鐵打的嘴,認真反駁,"你彆打岔,我來找你是有急事。"

她抓皺蕭慧極的衣袖,拉到人少處:"恐怕你得快快麵聖,或是請常府尹出麵,萬奇珍害了這慈幼院十幾個小孩性命,他家祠底下還有具屍骨沒有移走。如今慈幼院失火,官府上門,他必然驚疑,怕是會殺人滅口、銷毀證據。"

蕭慧極垂眸看她。

她一串言語如氣泡咕嘟冒上來,爭先恐後擠作一堆湧出,沒頭沒腦孤懸於水麵無處漂散,教人莫名。

但他知道是真,要扯衣袖,卻抓到她手,倉皇要抽走時被她反手握住。洪垣滿麵鄭重,雙目比珍珠還真:"你隻管拿人,我一定找著鐵證拍到萬奇珍那老狗賊臉上!他要敢亂吠就是一巴掌,再吠更是兩巴掌。"

蕭慧極熱血倒流又作飛瀑狀,臉一陣紅一陣青一陣白,洪垣低頭翻來翻去摸摸他的手:"你手好涼,蕭慧極,不會衣服沒穿夠吧。"

他用力一抽手,趔趄著倒退兩步,就著轉身,衣袖盈滿風氣急敗壞地甩在身後,大步走了。

洪垣擠皺臉蛋,真是好看男人多作怪。

打發走了蕭慧極,她就能安安心心大展拳腳,走過去把乾嚎累了正在歇氣的龐婆提溜起來:"好啦龐婆婆,有我在還能虧待了你們?你去把管事的做事的一個不落都叫到黃院公那,他傷的那麼重,萬一挺不過來,該先去看看他。"

龐婆子張嘴長吸一口氣正準備接著嚎上,胸脯已高高鼓起頂到下巴。

聽她這樣的言辭,一口氣歡天喜地衝出口:"哎呀洪娘子,還是你會心疼我們這些老東西!我這就去,你屋裡先歇歇腳。"

她翻身爬起,兩肩攏緊鑽出去,洪垣恰感歎著龐婆子一把年紀如此矯健,陸班頭領命過來:"洪麟使,蕭參軍讓我過來聽你吩咐。"

"仵作到了沒有?"

陸班頭答複已到,她一時成竹在胸:"讓仵作就地驗屍,然後將本院近二十年所有名冊全部找來,等會兒你看我眼色行事。"

循著漸弱的慘叫聲找去,輕易就能找到黃院公所在的屋子,他一雙小腿均被燒毀,郎中用清水洗過傷患處,黃柏搗碎以香油調敷。

黃院公半躺在桌椅臨時拚起的榻上,麵如白紙氣息微微,再哼不出半個音調。進屋的人瞧見那兩隻黑紅色的模糊肢體,哪個不心驚肉跳,一想到躺那兒的不是自己,且得拍著胸脯慶幸。

洪垣繞著他轉了一圈,盯著他的臉上下左右東南西北地看。黃院公疼得頭昏腦脹,仰著頭才能把氣吸進嘴裡,他眼睛能看見洪垣那副嘴臉,極怒。

委實調理了半盞茶時間才開得口,顫顫巍巍一句話被半口不結實的氣送出喉嚨,頃刻間便各奔東西,三分往鼻孔飄出來,三分自上顎滾落,三分壓在舌底,還有一分還未出去就有氣無力地散儘。

洪垣歪來一隻耳朵,手撫在耳邊,還翹著驕矜的小指:"說啥呢?"

笑著轉頭,見人來齊了。慈幼院中有管事婆子兩人、乳母四人、雜役三人,連著躺倒的黃院公共計十人。

"都來了,"洪垣笑盈盈的,"我把你們叫過來看看老黃耗子,怕晚了見不著最後一麵。"

寫著藥單的郎中連忙搭腔:"哎哎哎,沒到那步,謹遵醫囑好好調理,還是能治好的!"

"我當然相信郎中你死骨更肉、妙手回春,但隻怕你治得好腿,治不好脖子上碗大的疤。"郎中聽了納悶,見她坐在椅上侃侃而談,"老黃耗子你聽見沒,郎中能治好你,你且得活著,千萬彆死,若是死了被勾到陰間,定要把你拉上大鋸,豎著鋸橫著鋸,正著鋸反著鋸,就你這雙爛腿,先鋸了扔進大鍋做你的夜宵。"

她打進了這屋就陰陽怪氣的,一口一個"老黃耗子",黃院公氣的喘氣都打浪似得一趟趕著一趟,哆嗦著"你"個沒完。

黃院公大名黃好,幼時身材瘦小,被人戲稱作"小黃耗子",他因此最恨。他小時從慈幼院被人領走撫養,長大後常回來幫工,一來二去便留在了此處,後來做了院公,仔細算來也有二十餘年。

洪垣在做飼穀生意前就和黃好打過交道,她爹每年都會勻出些米麵送來慈幼院,洪垣曾來過兩三次,不算深交也混了個麵熟。

不過真是知人知麵不知心,萬奇珍每年領走一個孩子,黃好乃一院之主,豈能渾然無知。

屋內諸人麵麵相覷,聽不懂她連篇鬼話,正想打幾個眼神官司,陸班頭搬著一小摞冊子走進來。

稻稈街慈幼院曾是前朝官府創辦,後變為私辦,規模一直不大,二十年累積名冊也隻少少一點,可洪垣並不願自己翻看,卷一本冊子在手裡,指著兩個管事婆子:"丘無玷的名字在哪處?"

"啊?不是問著火的事嗎?怎麼問起小丘了?"龐婆子一時疑惑,大嗓門差點掀了屋頂,"小丘都被領走好些年了吧,我想想,應有十二年了。對對,就是十二年,那天好幾個人吃壞肚子,我記得可清楚了。那孩子鬼精鬼精的,現在應該長成大小夥子了,可惜被外地人領走了,也不知道長得還像不像小時候那樣漂亮。"

洪垣慣愛詐人,本準備看看各人反應,誰知被龐婆子打得措手不及,所有人都看龐婆子去了,魚鉤釣了個空。

龐婆子話長如江水,怎麼都割不斷,洪垣捏著書棒槌一樣使。

"龐婆子,蕭參軍有急事先走一步,讓我代他問話,他是好脾氣的,念你年長不與你計較,你知道我可不是。"

"哎呦!"龐婆子又要故技重施,雙手已舉到半空,膝蓋彎曲如猴。陸班頭亮出小截刀刃,把她剩下一套招式斬斷乾淨:"洪麟使說話,豈有你插嘴的份兒!"

龐婆子偃旗息鼓,束起下巴堆做層層疊疊的千張,不忿地斜瞪著人。

洪垣放下二郎腿,撒擺危坐:"此地剛發命案,我既受命,便如在公堂。爾等若再無故囉噪,本官先定你藐視公堂之罪。"

把名冊摔在地上,霹靂聲響:"把丘無玷的名字找出來。"

她正對黃好坐著,臉上掛著令人切齒的笑意,黃好真如成了耗子,隻是尾巴讓貓踩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