甕(五)(1 / 1)

焉知非福 江不 4004 字 3個月前

秋山秋草秋水,白枝紅葉青苔。

麟城人要賞萬種秋景,聽取秋聲,非得到紅簾山不可。

清晝坐臥雲中,任秋霧沾衣,如履仙山;午時煙消雲散、水木明瑟,秋山如畫,描摹妝成,紅橙黃綠極鮮妍綺媚,草木鬢邊秋空高遠、風動雲淡、雁鳥回翔;待到日昳,夕陽繾綣無限,枝影交錯縱橫,暮色晚鐘,孤影獨立,寂寥時分,思緒萬千;心中難平時刻月破東山,皓然如雪,在皎潔林中徘徊,仰看天衣如水,俯身石上月光。

多少遊人鐘愛此山,莽五來去時眼中卻空無一物。

他做藥材營生,一年大半時間要上紅簾山奔波勞碌,價錢好時埋頭狂奔,價錢差時喪氣垂頭。

近一年來也不知衝撞了什麼,他這生意經越念越不靈,高買低賣有,惹禍賠錢有,走眼有,壓貨有,就是銅板沒有。

總之黴運纏身,家裡都快揭不開鍋了。

他不敢告訴娘子,怕她憂心,每次外出省了又省,擠出大半給娘子買些紙墨,有時能向交好的書肆老板借書幾本,則一並帶回。

即使賣了全力拚湊,生計還是愈發艱難,他有點想起小時候的日子。

莽五年少父母見背,獨自在世間掙紮求生,為了吃口飯在藥材鋪裡做學徒,那夫妻倆都是刻薄的賊,恨不得把他裡外葷腥全部刮走。終於熬到出了頭,自己闖出去做生意,踏過紅簾山的磴道,見山明水碧晴空萬裡,懷裡揣著自己的二十文錢,忍不住引吭高歌。

那會兒好像也是秋天。

後來生活漸漸寬綽,他去小田村收藥,遇上縷娘。

她在人堆裡又白又亮一個,像一彎彎月牙,俗世的色彩將她托起,斑斕流動的人潮裡戲聲婉轉。

啊呀呀海枯石爛情緣在,白頭生死鴛鴦浦。

傻姑娘看戲看得入迷,鉸指甲剪破了手指也渾然未覺,一滴血如相思子掛在她的指尖,也掛了在他的心上。

能娶到縷娘,莽五覺得是三生有幸,他是天地湖海間孑然的飄萍,也偷得了心愛的歸宿。

他常覺自己卑鄙,娘子神仙人物,頗有才情,若不是腦子不好也斷不會嫁給他這樣一個平庸之輩。她端坐窗前,教他識了許多字,或是點著一豆燈火,念著故事陪他篩藥,她本該配個多情的公子,而不是他這弄不清花前月下還是下月花錢的市井漢子。

但縷娘從來無怨,莽五在竊喜和憂愁裡泅渡,然茫茫不見彼岸。

日前他手頭實在緊張,想到縷娘有幾本壓箱底的書冊,偷偷拿去當了換錢,心想著她一兩個月應不會發現,等周轉過來再去贖回。

手中有了點本錢,收了批藥,風風火火炙上,忽然聽見樓上開合書箱,他心惕惕,弦兒繃緊,像睡在貓旁的耗子,每根毛都伸長了探風。

書箱一遍遍開合,紙頁被嘩啦啦翻動,反反複複,來來回回。

到了第三日,莽五再無法裝作無事。

嘩啦啦,嘩啦啦,歇斯底裡中帶著顫抖。

他出門去,將炙了一半的藥材全部賤賣,在藥鋪好說歹說借了一點,加上囊中所有積蓄,將幾冊書贖回。

回家時,縷娘坐在書箱上發呆,他把書放在米缸底,灑一層米,剛夠蓋住,強裝疑惑,問她怎麼把書放缸裡了。

縷娘飛著下樓,抓起書來,擁在懷抱,終於回魂。

莽五慘然笑著,把濺在地上的米粒掃入手中,一小把扔進缸裡,叮叮有點回聲。

他整晚輾轉反側,想起紅簾山有戶人家還欠他小半吊錢,乾脆不睡,專到城門等候,城門一啟便出門上山。

到了半山,才知那戶人家剛生變故,男人采藥跌下山去,偏偏半死不活,孤兒寡母守在床前,像他一樣慘然地笑。

他開不了口,安慰幾句,留下二十一文帛金告辭,出門撞見湛藍天空如此高遠,太陽照透了黃葉,秋色如火。

莽五扒了扒手心裡的餘錢,連二十文也沒了。

想到半生已過,又要重頭,當日高歌一曲今日緘口,對著明媚不改萬古秋山,不禁悲從中來,愴然淚下。

磴道綿延,曲折向下,他覺得累了,在一處轉角坐定,尾巴骨被硌得生疼。莽五叫罵起身,一腳搓開落葉堆,看見一個金燦燦的東西順著山路滾落下去。

他來不及細想拔腿直追,如同請了千萬年前先祖上身,飛身如梭,跑得急了前仰後合一個狗啃在地,才把那東西捂在手下,屏息凝神鬆開雙手,隻是一段漆黃的爛木頭。

莽五氣得捶地,抬頭要撐起身子爬起,麵前落葉堆裡有道金光漏出來,照在他雙眼裡。兩手扒開落葉,地上坐著一個半掌高的金人,金人愁眉苦臉,戚戚看他。

莽五小時聽人說過,撿到金人銀人就會發財。

哭花的臉頓時扭做幾瓣,欣喜若狂,一條趴在地上朝著金人連連磕頭,這才叫山回路轉、柳暗花明、天不絕人、否極泰來。

金人果真靈驗,莽五的荷包又鼓了起來,不需起早貪黑,不需風來雨去,不需巴望著彆人巴望著老天,隻需每日出門去,總能拾到錢,少時幾枚銅板,多時一兩塊碎銀。

這是財神爺,這是真神仙。

要是知道來到世上過得是這樣的好日子,他一定要多來幾次。

莽五成天揣著金人,眼睛長在地上,撿錢多時好酒好肉儘情供奉,把金人抱在懷裡親得鋥亮,撿錢少時心生怨懟,剛冒起那不敬的念頭便嚇得腿軟尿急,怕神仙怪罪,對著金人哭泣告饒。

如此悲喜交加,患得患失,幾成瘋魔。

渾渾噩噩地過了近一年,家是三天兩頭不回了,麟城撿的錢少後他就上附近鄉裡亂串,撿到的錢還是時多時少,但他對金人誠心敬愛,無論多少都歡喜異常。

或許真是他一片真心感動了神仙,金人臉上的苦相漸漸平和,某天竟現出笑意。

莽五大喜,掏空腰包置辦小三牲,提回家中行祭。他在廚房裡折騰得熱火朝天,縷娘連半個臉都不露,越想越是不悅,提著鍋鏟氣呼呼衝上樓去,縷娘躺在床上看書,從書後抬起眼睛冷冷瞥他一瞬,然後轉身背對,不問他要做什麼。

片刻的理智闖進腦海裡,世上真有這種好事嗎?想起金人的笑,有如遭了火電,冷汗涔涔濕了後背。

自那日後,莽五又開始收藥、炮製、賣藥,不知是不是金人仍保佑著他,生意輕鬆簡單。他心中有一絲僥幸,在上下,在拉扯,在看到錢時忘掉一切,在裝模作樣隨便糊弄糊弄就能把藥材賣出好價時暗喜不已,直到他扯下藍衣女人腰間的茄袋,他看得出女人用不起這樣的茄袋,他知道五兩銀子太多了。

他很清醒,但心兒叫囂不止。

這是金人給他的,這是他命中該有的,或許以後還能撿到金子呢。

貪心本就是人之常情,他閉著眼,一遍遍想金人雙頰上淡淡的仁慈的笑,呼吸由短變長,他臉上也掛起相仿的笑。

心平靜了,不起波瀾,金人仍安詳和煦,笑著開口:“莽五,賣命錢你已儘數收到,該將命交給我了。”

莽五“啊呀”嚎叫著驚醒,渾身如剛剛過了水,牢中不知日夜,隻有幾縷火光,陰惻惻好似來引路的燈籠。

費勁喘上氣,他扯掉靴子抖出金人,湊到火光前一看,金人攢眉瞋目、裂口嚎啕。

那是一張他莽五的臉。

他拿著金人,血已全部涼透,不得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樣走進死路的。

這哪是散財的神仙,分明是害人的邪物。

這時他才想起縷娘,想起自己求娶她時指天跺地發誓這輩子會好好待他,如今自己是活不成了,沒了他,縷娘可怎麼活。

莽五哭得悔恨。

自家娘子不是不通情理的人,若是從頭就對她實話實說,也不會落到這般田地,賣宅子也好,典當東西也好,再不濟腆著臉找老丈人借點本錢,總歸還沒走到絕路。

現在千般萬般想要回頭,已是無路可走。

想到這更想大哭,結果被“左鄰右舍”一通譏諷臭罵,那倆都是惡貫滿盈之徒,剪徑不知害了幾條性命,他就不明白自己怎麼就和他們這種東西關在一起了,這且不算,還要被他們嫌棄窩囊。

哭聲被鎖在喉嚨中,他乾張著嘴,隻有眼淚如飛流直下。

莽五許是哭了半宿,哭到後邊實在是肚子太餓,頭又昏又沉,呆愣愣縮在牆角裡,對於自己在等死這不爭事實終於有了幾絲麻木。

殺人償命,他還殺了兩人,一條命隻夠還一次,真是曉不得怎麼還第二條。

他自心死如灰,每天半人半鬼地乾噎饅頭,然後一動不動地蜷曲在地,已提前過上死後的日子。有時候不慎睡著,夢見父母夢見金人夢見縷娘,最長的夢裡都是縷娘,她哭著叫他名字,撒潑癡騙如個孩童。

他又流淚了,他得死了,縷娘還得活呢。

在獄中不過十餘日,他心間已是幾番死去活來。

禁子又來放飯,見他整理了衣服頭發站在牢門邊,十分殷勤地低語:“大哥,小弟有些話想請大哥通傳與蕭參軍,可否借些紙筆。”

禁子今日格外好說話,多塞他一個饅頭,讓他等著,轉身跛腳離去。

片刻後禁子返回,莽五寫了好一疊書信交予他。禁子走遠,莽五攥著手心踮腳張望,直至看不見人方才放下腳後跟,他踩到硬物,十分硌腳,是金人在他的靴子裡。

他隻望死後縷娘能按自己遺願操辦喪事,他帶這金人共赴地下,讓它不再現世害人,也算積點德,還半條人命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