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莽五這般離奇的案子向來為人津津樂道,成了茶餘飯後的談資也不足為奇。
然而此案已喧囂了十天,仍不見新的小道消息自街頭巷尾中自己長出來,掐頭去尾、抓心撓肝的,像缺了幾頁的話本子。
每日有人上公廨認屍必定是十裡擁簇,然而眾人每每乘興而來敗興而歸,直到今日也不知停在公廨的女屍姓甚名誰,哪裡人氏,被何人殺害,又為何倒臥在莽五家門口。
蕭慧極已將前因後果猜出八成,也將有人目擊萬奇珍殺人之事奏稟聖人,聖人要他暗中查訪,不可驚動了萬家人,務必查實查清,人證物證翔實確鑿再來回稟。
簡而言之,聖人要他將萬奇珍釘死,絕不能有翻案的可能,如此便能斬下萬文珍一條臂膀。
萬家勢大,祖上投效了太祖皇帝,大小兒子雖然平庸,但兩個孫子文珍、奇珍卻不是池中之物,尤以萬文珍為先帝倚重,身居宰輔之位已三十餘年。
萬奇珍則是後起之秀,年少進士及第,四十出頭已是正四品禮部侍郎。
二萬已是堂兄弟,同氣連枝,不曾分家,在朝中又互成掎角之勢,提拔族中子弟,萬氏可謂人人簪纓。
聖人還在東宮時就與萬文珍有些齟齬,至今仍在朝堂爭鋒。
聖人春秋鼎盛,銳意進取,想要奪取河西。
萬文珍曆經風霜,老成持重,認為應當與民休息。
聖人恨他倚老賣老,把持朝政。
他亦以老臣自居,隻認半由天子半由臣。
之前聖人棋差一招,先輸了一局,如今抓住萬奇珍的狐狸尾巴,說什麼也要攥死在手裡。
蕭慧極自然明白其中道理,正巧女屍至今無人認出,莽五娘子也不知去向,明麵上便將這兩件事鼓噪得震天響,好教萬奇珍以為案件毫無進展。
麵上緩了,私下卻急。他離宮當日,陸班頭將莽五藏在家中的贓物取回,便是女屍身上的五兩銀子,見了贓物,蕭慧極更確信自己的推測,楊隆乙被萬奇珍收買,幫助他移屍栽贓。
五兩銀子用金紅繡錦茄袋裝著,洪垣戲稱是用金子裝銀子,可見繡錦價值千金。
這樣一個茄袋出現在衣著樸素、雙腳起繭的女屍身上,何其詭異,不僅藍衣女子用不起,楊隆乙也用不起,是誰將茄袋給出不言而喻。
楊隆乙是個賭徒,他知道從萬奇珍身上摘下的東西自然金貴。
但賭徒永遠以為自己會贏,再稀奇的本他們也舍得。
可是久賭必輸,楊隆乙輸了,輸得精光,才留下了這個破綻。
蕭慧極可以肯定這是萬奇珍的茄袋,這是目前他手中最有力的物證,但需要他去證明。
如今這案子鬨得沸沸揚揚,市井流言錯漏頗多,有說銀子裝在茄袋裡的,有說銀子用布包的,也有說銀子揣在女屍懷裡的,但隻要下功夫打聽,萬奇珍總有一日會察覺這處破綻。
他倒不擔心萬奇珍發覺,此人不滿二十進士及第,自負才名,傲慢已極,可他到底有個浸淫宦海半生之久的堂哥。
萬奇珍是否會將殺人之事告訴萬文珍,萬文珍是否會做他的參謀,蕭慧極不得而知。
他隻能依聖人所言,不要驚動了他。
如此隻能旁敲側擊,小心行事,借著彆的由頭明察暗訪,這樣下來進展緩慢。
洪垣這些天也沒閒著,女屍的魂不知所蹤,便幫著一起查這匹做了茄袋的金紅繡錦。
細細查來,竟還樂在其中。
此類花色的金紅繡錦產自東南,去年一年共得十匹,八匹獻進皇宮,聖人賞賜皇後兩匹,其餘皆在庫中。未獻的兩匹在繡塘布行出售,被王、秦兩巨富之家訂走,這樣的布匹存取皆記錄在冊,製成衣裙、鞋麵、香囊、錦扇或是其他飾品,如何來去,經誰人之手,丁一卯二,都十分清晰。
洪垣和蕭慧極每日早上家中碰頭,吃點粥餅各朝一邊,把要查之事夾在瑣事之中,傍晚踏斜陽而歸,將今日所得彙到一起。
洪垣話多,邊說邊吃,吃完還得再囉嗦會兒,蕭慧極食不言寢不語,隻是坐那兒捏著眉頭,像在受刑。
如此查了十日,才將這匹繡錦如何成了萬奇珍的茄袋弄得一清二楚。
萬府十日間也不見什麼動靜,想來萬奇珍並沒有將如此私事告訴萬文珍,這才讓人放了八鬥心。
洪垣從沒覺得自己如此刻苦,許是上蒼都被她感動,在外奔波十一日的陸班頭也回來了,風一樣卷進公廨,聲如洪鐘、大叫大喊:“找到了!找到了!蕭參軍!莽五渾家找到了!”
洪垣覺得他要是喊“生了生了”也十分應景。
蕭慧極正在案前整理書冊,他找了許多借口才拿回這些記錄繡錦往來的賬冊,洪垣則不然,趁人不備、一把撕下、揣進袖中,一氣嗬成。
陸班頭大步流星進屋時,他才抬頭:“不必升堂,帶到這來。”
陸班頭腳尖一旋,又大步出去。
莽五娘子是城外小田村農戶喬老漢的閨女,排行老二,喚做縷娘,穿一件桂白菱花短衫配水藍交窬裙,瞧上去白淨柔弱,洪垣都能把她提起來當透索甩。
喬縷娘碎步進來,弱柳身段風拂不亂,盈盈跪下通報上姓名,輕聲細語嫋嫋娜娜,哪裡像莊稼漢養出的女兒,倒好似個詩禮之家的知書娘子。
洪垣幸災樂禍地偷眼看蕭慧極,不想他毫無憐香惜玉之情,出言使詐,直戳人心窩子:“喬縷娘,有人告你與楊隆乙通奸,可有此事?”
喬縷娘神情未改,不羞不臊不氣不惱,溫柔聲聲,念詩一般:“上複參軍,妾同楊郎情投意合,因此通奸。”
蕭慧極硬生生喝了好幾口茶,洪垣看他腦袋就快冒煙了。
這女子不一般,她好奇的很,想看蕭慧極怎樣對付喬縷娘。
蕭慧極聽慣了謊言托辭,遇上這般直白,先起了三分疑心,於是不再問通奸之事,另起一頭:“三月初六,你在何處?”
喬縷娘低眉順眼:“妾在家中。”
“莽五、鄰裡皆說你初六當日吃過午飯便回家看望父母,如何又在家中?”
喬縷娘聽他如此問,竟露出愧疚神色:“參軍容稟,是妾言辭粗疏了。初六妾隻是騙郎君要回娘家去,妾在巷中居住多年,知道亥初鄰裡早已睡下,以往亥初後與楊郎私會都未被發現,於是等亥初後潛回家中。妾不喜酒味,每每妾回娘家,郎君才去通宵達旦飲酒耍樂。三月初六,妾藏身二樓,專等郎君醉酒回家,打算用枕頭將他捂死,再趁清晨回老父母家,以脫嫌疑。”
屋中針落可聞,天可憐見,蕭慧極以前從不直勾勾看女人:“麟城到小田村不過兩三個時辰腳程,初六中午出城,如何初七早晨才到?”
“路上跌倒,腳痛難忍,在路邊歇了一夜方才繼續趕路。”
“官道上人馬頻繁,為何無人見你?”
“女子出行不宜張揚,但道邊煮茶張娘子,欠老父親一百文錢,願為人證。”
理智告訴蕭慧極她說的是掏心窩子話,腦子裡卻全都是胡編亂造信口雌黃莫名其妙荒謬絕倫,他伸手要拿醒木,忘了不是在公堂上,摸了個空。
洪垣嘴包起牙彆過頭,將茶水往窗外一潑出一道影,塞個茶盞在他手裡,蕭慧極才握著一拍:“喬縷娘,雖未升堂,但此處是府衙公廨,不是酒肆茶樓,你想清楚再說。”
“妾所言句句屬實,蒼天可鑒。”喬縷娘抬起頭來,做捧心狀,“妾本想將郎君殺死,但如今他已是死罪,不需妾再殺他,故而實言以告。”
“你……”蕭慧極稍停須臾,思忖沉吟,“你為何要他性命?他是毆打責罵你,還是發現你與他人通奸?”
喬縷娘還未開口,淚珠子先自斷線滾落下來,淒淒楚楚濕了衣襟:“他若發現倒是好了,他以前也不那樣,自上山撿了一個金人,著魔一般。妾戴著楊郎汗巾半月有餘,輪番露出破綻試探,他竟不聞不問絲毫不覺,早不把妾放在心上。”
“妾與楊郎牌桌上相識,他雖長得好,卻不真心,妾向他抱怨郎君愛財薄情,他隻知問些郎君如何愛財。郎君真心待妾,卻不能從一而終,他變了心,眼裡隻有路上的錢,他既負了誓言,妾便隻想他去死。”
蕭慧極聽著,覺得有些怪,金人是什麼,路上的錢又是怎麼回事,聽到最後瞟了洪垣一眼,她在那不住點頭,又不住搖頭,就是今晚在被窩裡猜上半宿,也不懂她究竟什麼意思。
喬縷娘自顧自講完,又是兩行眼淚:“可惜,不是妾殺了他,那樣雖是怨侶,但情生情滅、有始有終,豈不如古今傳奇一般,也算驚世駭俗,也算博得完滿。”
陸班頭拚命撓頭,他不懂,他真的不懂。
若說她壞,她可算他見過最實誠的人了,若說她好,她又把殺人脫罪說得像吃飯喝水打嗝放屁一樣尋常。
蕭慧極拉扯思緒,想到彆處,她策劃殺人如此熟稔,難道也曾得手?
顧不上說她荒唐,隻一句調侃:“你對殺人倒頗有心得。”
喬縷娘欣然點頭:“是。”
陸班頭險些拔刀相向,她絲毫不察。
“妾在話本子裡看過許多,極妙的便抄錄下來,裝訂成冊,如今已有七冊,每晚睡前翻閱回味,真真有趣。”
她越說越是展顏,挨個蹦的字連成句子,見三人都不反駁,還以為遇上了知己:“妾從小喜歡聽書看戲,越是驚奇越是聞所未聞越是喜歡。妾大哥走的早,兩個妹子也沒養活,爹娘剩妾一個,很是溺愛,見妾喜歡文墨,七八歲上下便請人教妾讀書識字。自妾蒙學,聽得奇聞便記錄在冊,加之從各類書中抄錄所得,已存放兩隻箱籠。”
蕭慧極眉心鬆開,總算確認她不是腸子繞彎太多,而是看書看的腦子與常人有異,他同窗中也多有此等人,隻是症狀還是有所差異。
喬縷娘目光回轉,忽然炯炯,跪直了身子:“妾聽了坊間傳聞,以為是奇事一件,若妾是書中人,也當鋤奸懲惡、匡扶正義。妾起初怕有去無回,素懷俠義者往往都是如此下場,於是在田間草屋躲避十日,寫書一卷,書中均親眼所見,絕無演繹。本想要是不幸身死,還能留書於世,今日見參軍不是爛刑昏聵之輩,願將此書獻出。”
她從袖中抽出一本青衣小冊,雙手呈上:“妾拙作鄙陋,請參軍斧正。”
陸班頭很識相地上前將冊子遞給蕭慧極,見蕭參軍一言不發從第一頁翻起,喬縷娘還好心提醒:“參軍可從三十三頁讀起。”
蕭慧極一目十行,手指翻飛,洪垣撇頭偷看,囫圇看得幾句字影,最後一頁終於見著全須全尾的字,讀了不到兩個,他把書一合:“你書中所寫,絕無虛言?”
喬縷娘更是乾脆:“如有半句作假,妾當眼盲耳聾,再不得讀書聽戲。”
好毒的誓,洪垣聽得呲牙。
蕭慧極當即拍板:“陸班頭,叫書吏來謄抄三十三頁到四十頁所有內容,抄好了叫她簽字畫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