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審(三)(1 / 1)

焉知非福 江不 3854 字 3個月前

蕭慧極知道洪垣與常人有些不同,尤其是在她總說夢見公玉家那個做了麟城城隍的老祖宗後。

老祖宗喜歡她,整天把她支使得團團轉。

洪垣的娘姓公玉,名儀,自稱她們一族是祝官血脈,易通神鬼,此話有人相信也有人不信,蕭慧極自然是信的一方,否則他很難解釋洪垣的某些行為。

比如昨夜她在自家天井中自言自語,後半夜又弄出臭不可聞的黑霧。

自小從不缺人覺得她怪異,不願與她來往,蕭慧極倒是不大放在心上,他常做的事便是在一旁安靜地等,等她把怪話說完,等她把怪事做好。

蕭慧極不覺得她怪,洪垣也不覺得自己怪,時間一久,再沒人計較她怪或不怪。

隻是洪垣有時,確實讓人一言難儘。

他看著洪垣雙手捧碗,一仰頭就把羊湯儘數倒進了嗓子眼兒,等她把碗放下時,露出一張臟兮兮的臉,隻有兩道白得紮眼的淚痕是乾淨的。

在摸了一下錢袋子後,洪垣就著這張人鬼莫測的臉蛋,矯揉造作地眨眨眼:“蕭郎,我餓了,想吃些茶點。”

蕭慧極惜字如金,冷颼颼瞥她一眼,把手絹拍在石桌上轉身就走。

洪垣摸摸下巴,拿起手絹擦臉:“怎麼還生氣了?”

燈姑飄起來,圓溜溜的眼睛一閃一閃,左眼寫著“茶”,右眼寫個“點”,跟著洪垣混,果真一天吃三頓。

洪垣把她攮到一邊,叫了二梨和茂郎過來跟前:“今夜我到埋兒坡去,先找你們的舌頭,然後選一人隨我到城隍廟回話。”

她沉了口氣,著重強調:“選個膽大的,不許再躲著不吱聲了。”

小鬼點頭如搗蒜,退下後還給她端了盆洗臉水來,洪垣這才看見水裡自己蕩漾的花臉,再看手裡抓著的手絹,剛從泥裡撬出來似的,隻從邊角能看出原是秀氣的鵝黃色。

洪垣趕忙打了井水清洗換衣,狠狠搓了幾次才將簫慧極的手絹洗淨。

一眾小鬼起先有些怕她,躲在牆腳的影子裡,架不住孩子心性,一會兒蹦出一個腦袋好奇地打量,偷偷向前試探幾步也不見她生氣,便呼哧呼哧地圍過來,扒著盆邊看她洗手絹。

洪文簡一覺睡醒,看見一堆大腦袋怪東西,嚇得嗷一嗓子,小鬼們驚慌散開,躲得不見鬼影。

正巧金芒浸入,屏退了夜色,日夜輪替,到了破曉時刻。

洪垣瞌睡蟲上頭,眼皮刀兵相見,不等斜倚的半壁彤光漫過花窗的第二格,頭已砸在桌上,和燈姑一道睡著了。

再醒來時,已到午後,洪垣從背上扯下一件外裳,看桌上放著食盒,晾在樹枝上的手絹也被取走,想來簫慧極已經來過。

她灌了瓢井水,拉開食盒,裡頭隻剩一塊米糕,想也不必想,燈姑和洪文簡肯定都吃到打嗝。

洪垣回頭,那兩個具是諂媚討好地笑,燈姑迎上來:“洪垣姐姐你醒啦?”

“停,”洪垣伸手打住,“今晚可沒你吃的。”

燈姑扭捏作態:“說什麼呢?我小燈是那種人嗎?”她飛到洪垣右手,從袖子裡掏出一疊彩紙拉開,在身前比劃:“我猜你要設祭,裁了一下午紙衣。看看這樣式,這配色,這手藝,全麟城再找不出第二家。”

洪垣一把攬住自家親妹子:“靠譜啊小燈!”

兩人回頭看狗,同仇敵愾,洪文簡耷拉眉頭,眼睛上瞟,片刻不敢落下來。

多吃了兩口白食的洪文簡隻得出賣力氣,擔著兩個籮筐,一邊放洪垣從家中搜刮出的香燭紙錢,一邊放巷口買來的果子點心。

半路洪垣吃了半隻肘子和一碗素麵,一人一狗黃昏時打東門出城,燈姑走得快,早早去找了把鏟子在埋兒坡候著。

夕陽如血,鋪陳在千裡無垠的原野上,片片割開的麥壟深淺交錯,帶著暮春的清澈與沉寂,熏黃的風流淌而過。

黯淡的大地當中,是一條金光四射的河流,平靜如鑒,蜿蜒似綢。

河南岸便是古津口,傳說北仙在此乘玉輦蟬化登仙,因此喚做玉輦津。

順著玉輦津向東再走數百步,能看見一片草木幽深的土坡,這裡終年陰冷、鮮有人跡,偶有祭奠之人往來。

洪垣去時,隻與一個提著空籃子的老婦人擦肩而過,除此之外再沒遇見彆人。

日落很快,眨眼天已擦黑。燈姑從樹林裡出來,吹一口氣,幫忙把祭品擺好,洪垣燃著香燭黃錢、紙衣紙鞋,筵請小鬼入席。

寒風兀的自樹林深處平地生起,洪垣眯起眼睛,鬢發飛舞,火焰明明滅滅,她的臉也在明暗中跳躍著。

那風也怪,吹了一陣仍不肯罷休,洪垣沒耐心耽擱,大聲喝問:“二梨、茂郎何在!”

兩小鬼從後邊冒出頭來,揪揪她的褲腿,洪垣回頭,兩鬼眼神吞吞吐吐,早晨那一眾小鬼也躲在遠處。

她一時明了,小鬼也黨同伐異、互相傾軋呐。

想著有些好笑,卻不是笑的時候,她收斂神色,正聲道:“城隍爺忠義公命我來此,有冤伸冤,無冤退避,若是不知好歹故意作祟,等神將鬼吏到來,定將爾等揚滅。”

話音剛落,風猛地一掀,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差點沒回過神來。

看來城隍爺忠義公的麵子也不是那麼大。

洪文簡象征性地叫兩聲,以示自己對得起養育之恩,然後夾著尾巴靠邊站,燈姑更加自覺,還將洪文簡往更邊上拉了拉。

瞧見來客的窩囊樣,妖風更加猖狂,席卷著沙石枝葉衝天而起,風聲如同嚎叫一般嘶啞戰栗。

洪垣連抓幾把野草才沒一個倒仰打起滾來,更彆說睜開眼說句話,她穩住身子,手遮住眼,往指縫與眼縫的犄角旮旯裡尋到幾張模糊怪異、拉長變形的孩童臉蛋。

她一把逆風抓過去,似乎抓到一隻冰冷的胳膊,不管三七二十一便拽到腿上,掄圓了胳膊朝著該是屁股的位置扇下去。

小鬼哇地大哭,洪垣目露凶光,往死裡錘這兩瓣屁股。

風悚然停滯,眾鬼駭然。

洪垣打到麵紅耳赤、腦門冒汗、氣喘籲籲才停手:“還有誰不想好好吃飯?”

不知是誰在咽口水,極輕極緩,最終掌控不住力道,咕咚一聲。

小鬼們默然排著隊去分食祭品,趴在她腿上的小鬼也抹著眼淚一瘸一拐走去。

蟲鳴鳥叫全都絕跡,洪垣聽見淥水河潺潺的聲音,燈姑煞白的小臉堆疊著笑容,老遠就這樣飛過來,殷勤地為她垂肩捏腿:“辛苦辛苦!”

她叫燈姑把二梨和茂郎找來,指清老聻居住的位置,束起袖子鏟起土來。

鬨了之前的一出,之後倒是毫無波瀾,洪垣往下挖了半人高,挖出一個兩掌大的石匣子,打開石蓋,匣中雕梁畫棟、金碧輝煌,床櫃桌椅各式家具應有儘有,文藻雕花配的是珠玉瑪瑙,金銀瓷器盛滿了四時花草。

這便是老聻的居所。

洪垣眼放精光,還來不及細數,一陣風吹過後匣子裡隻剩下些牛糞枯骨,霎時氣得某人鼻歪眼斜。

她把骨頭下的一個白瓷小瓶拿出來,石匣扔在地上,燈姑飄來:“這就是那個放舌頭的大缸?怪小的。”

洪垣心想老家夥還挺講究,揚手將瓷瓶拋在地上,煙塵四起,散去後隻留滿地蹦跳的舌頭。

等候在旁的小鬼一擁而上,有攥著三四根舌頭挑三揀四的,有兩三個爭搶一根舌頭的,有裝了舌頭拔下來又換的,有覬覦彆鬼的舌頭急得摳嘴的。

一時間吵吵嚷嚷,煩得洪垣想把那些舌頭再收回來。

她靠著樹乾歇息,二梨和茂郎引著一個高個小鬼過來,小鬼看上去已是少年,身著青衫,舉止從容,似是大戶人家的孩子。

二梨穿著一件又紅又綠又紫的新衣裳,似乎還不太習慣找回舌頭的感覺,憋了半晌才從嗓眼裡飄出一聲蚊子叫:“恩人,這是思晦。”

思晦躬身作揖:“小人姓徐名思晦,萬衢人氏,跟隨父母來麟城經商,客死在此。我在此處年深日久,也識一些字,願隨恩人到城隍爺麵前回話。”

小鬼彬彬有禮,言辭通達,洪垣很是滿意,正要點頭,卻是有人不樂意了。

“憑什麼他去?要去也該是小爺去!”

洪垣打眼一瞧,有隻小鬼抱著雙臂、斜支條腿,掛著一邊肩膀,拿眼角看人,他身後跟著一眾狗腿子,當中還有個捂著屁股的。

她也用眼角看他:“行啊,你先報上名來。”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麟城八門總把頭丘無玷。”小鬼得意抱拳,還真有些江湖人氣質。

洪垣眼角嘴角皆是抖了抖,什麼八門總把頭,她看是把門總把頭還差不多。

“好好好,丘總把頭——小女子請你同去回話。”她也抱拳,嘴裡音調陰陽怪氣。

丘無玷朝天的鼻孔降下來,皺著眉審視她片刻,轉身同其他小鬼竊竊私語一番,這才答應。

天色已晚,城門早已關閉落鑰,洪垣領著徐思晦、丘無玷兩鬼在門外等到寅時一刻。

鐘聲報晨,城門開啟,洪文簡馱著熟睡的燈姑跟在主人身後,直奔城隍廟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