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審(四)(1 / 1)

焉知非福 江不 5232 字 3個月前

寅時的天尚是鴉青色,月昏星淡,路上,沒有月霜。

莽五攏起衣領,森冷的夜氣浸透後背,滿腹晃蕩的酒已經順著毛孔變成汗水流乾,一身熱汗結成寒冰,順著骨頭縫直鑽進五臟肺腑裡,冷得他心突突亂跳。

他聽見自己沉重的喘氣聲,連鏟土蓋土的聲音都淹沒了,看著坑裡那雙人腳慢慢消失,他終於卸了力,脹痛的耳朵聽見風聲,心好似要裂開跳到九霄上。

“莽五,你殺人啦?”

冷不丁一句調笑,打後腦勺傳來,順著頭發絲“嗖”地躥上天靈蓋。

莽五肝膽俱裂,小腹一緊,刹那間尿意上湧,他兩腿繃直,轉頭時已變幻出一張笑臉:“楊差,你彆取笑我了,我這就是趁老婆回娘家藏點私房錢。”

姓楊的做差役打扮,他似笑非笑卻不說話,隔著籬笆盯著莽五。

莽五腿軟如泥,急忙哈腰拉開院門:“楊差,楊大哥,有事好商量,你老人家先進屋喝杯茶,我還有好東西要孝敬你呐。”

楊差役見他識趣,心滿意足地"嗯"了一聲,抬腳進院。

莽五跟在後頭,正心如油煎似的,忽然一陣妖風吹涼了滿腦門的細汗,也吹通了腦子,他看著姓楊的背影,殺心四起。

嚓嚓兩鏟,人已應聲倒地。

他不敢喘氣,許久才用腳尖踢了踢倒伏在地上的男人,說不清是軟了還是硬了,亦或者根本沒碰到男人的身體。

莽五靠著樹,腦中一團漿糊,無意地轉頭,看見院外有一雙眼睛。

是附近的瞎眼老叫花子,坐在小院對麵,莽五覺得,他看到了。

這次他輕車熟路,推開院門走過去,一鏟子拍在老叫花子頭頂。

好像有血濺起來,好像也沒有。

月亮沉進雲裡,連昏昏的月光都刹那熄滅,黑夜會吞吃所有聲音,令人生出恐怖的臆想。

今夜的五更天格外的黑,洪垣絆了好幾次腳,她把燈姑叫起來,拍拍她的頭頂,燈姑的腦袋亮起來,其次是軀乾,最後是四肢。

燈姑顏麵儘失,默默解開發髻,把長發蓋到臉上。

紅衣長發、飄行如飛,若要是被人撞見,非得嚇到三魂出竅不可。

靠著燈姑的“成名絕技”,人鬼一行來到城隍廟前。

麟城城隍廟修建已有五百年,古樸莊重、雅致錯落,比起麟城知名的園林也不遑多讓。

城隍神忠義公公玉文行,經過曆朝曆代的層層加封,如今的名號說起來得換氣,寫起來得拐彎。

洪垣走偏門進去,來到大殿前,就地跪拜叩頭,點燃收在懷中的狀紙。

燈姑拿出葫蘆,將老聻倒在地上,喚著洪文簡退出城隍廟外。

殿中燈火乍起,明晃晃白晝一樣,老聻滿身臟汙,嚇得狼狽逃竄,被一皂吏當空一棍打在地上,老聻噴出幾股紅霧,再難動彈。

燭火恍惚中,殿中現出人影,文武兩班各站一側,八個皂吏分列在殿門前,桌案前不見城隍爺,隻聽得與大殿同高的塑像說話:“堂下何人?所告何事?”

“不肖子孫洪垣,代埋兒坡眾小鬼狀告老聻害鬼謀財。因被害鬼數眾多,因此隻叫來兩個回話。”

洪垣剛側了下頭要叫徐思晦和丘無玷上前,一路神氣活現的麟城八門總把頭一箭步撲通跪下:“求城隍爺爺為我等做主!”

有這現眼精,徐思晦也不需多事,跪在一旁,不多言語。

“爾等訴狀我已看過,”城隍說罷,又問主簿,“鬼死為聻,本該拘押到彆處,此聻從何而來,為何在此?”

白衣主簿查過書冊才來答話:“稟公爺,此聻本名葛萬榮,薤城人氏,自戕而死,做鬼時鑽營邪法害死數條人命,被判腰斬並發往地府為聻,因看守不嚴被他逃脫,這才來到麟城為害。”

“葛萬榮,你可有話講?”

老聻不答,那一棍似是打中了他的命門,他扭著身子趴在地上,出氣多進氣少,眼看就要再死一回了。

洪垣起身上前,撫著主簿耳朵竊竊私語,主簿聽完又悄聲報與城隍爺知道,城隍爺對自己的後人可謂是溺愛,當即問起麒麟園飼穀之事。

偏偏葛萬榮是個不怕開水燙的死鬼,咬緊牙關不肯鬆口,城隍爺不與他囉嗦,先命皂吏壓下去打一百殺威棍再拖上來。

按他的話說便是“聻死為希,希死為夷,夷死為微,就是再打死兩次也不打緊”。

殿外打出殺豬聲,丘無玷看得過癮,狠狠出了一口惡氣。

葛萬榮再被拖到殿上時已成了個血葫蘆,熬到這時他還是不肯說話。

洪垣開始懷疑他是不是也沒舌頭,趕快過去摳開他的嘴,頓時放下心來,隻要是能說話就不怕他不開口,一個害人害鬼的東西,有什麼忠貞可言。

城隍爺的法子倒也簡單,不肯說便拎下去再打,打到葛萬榮骨肉成泥,變成一層扁扁的皮,洪垣沒由來想到捶肉丸,老聻此時一定非常筋道。

皂吏把葛萬榮抱來,兩手搓上幾下,將他的頭捏了個初具人形。

城隍爺見他雙眼閃躲,應是心意已變,於是添一把火:“我再加你一百棍,你邊挨邊想,若你不服我來審你,我也不強人所難,自然是發你到陰司受審,省的你反而怨恨我。到時候煎炸蒸煮劈砍剮烙都由彆家對付你,可就不是棍子那麼好受了。”

兩個皂吏聽罷,上前來拖葛萬榮,他聽完城隍爺這一番話早已回心轉意,連忙大喊:“小人知罪!小人知罪!”

奈何如今他薄紙一張,掙紮不得,急得用嘴啃地也全然無用,又被拖出去生受了一百棍。

這次皂吏隻用提著葛萬榮的一角,他輕飄飄紗衣似的蕩進來,又被打癟的頭涕泗橫流,不等城隍爺開口再問,已然心腸似口袋,翻過來一倒,抖落個一乾二淨。

此事說來也簡單,葛萬榮年輕時就喜好求仙問道,但心術不正,因此走的都是旁門左道。

他自稱受仙人點化,死後食用人心修煉即可修得鬼仙之身,但因害人性命被薤城城隍拘捕判刑,他從地府逃出後無處棲身,恰逢外甥祭祀先人,這才被引到麟城。

葛萬榮的外甥姓萬名籟秋,正應二年在萬珍園做苑令,掌管萬珍園大小所有事物。

那年園中麒麟壽終正寢,按理來說供應給麒麟園的飼穀應當即行停止,葛萬榮起了貪念,托夢給外甥,說兩隻麒麟已被仙人召去,這些飼穀應當繼續供奉,若是仙人歡喜,說不定外甥他也能成仙。葛萬榮連續三日托夢,萬籟秋聞言照做,見每月麒麟園庫房裡的飼穀都被取用一空,更加深信不疑。

麒麟死後,麒麟使一職長期空缺,萬籟秋又任苑令近十年,隻需稍加運作便不會被人發現。

葛萬榮每月取來飼穀後大半獻給點化他的仙人,小半存起自己使用,直到前不久庫存耗儘,他抓來小鬼拷打才得知麒麟園的飼穀已連續大半年不見蹤影。

他到園中查探,看見數個狗洞,以為是有人從洞中偷運飼穀,因此又找來外甥萬籟秋。

此時的萬籟秋已經老死,他托夢給自己在朝為官的兒子,兒子奏請朝廷修繕萬珍園,洪垣發財的狗洞就這樣被堵上了。

聽罷來龍去脈,城隍爺又問:“我問你,小鬼所告是否全部屬實?你所供奉的邪物居於何方?是何姓名?”

葛萬榮伏地:“小鬼所告全部屬實,小人知罪。那仙人……”

“什麼仙人?教人害人之法,分明就是邪物!”城隍將他喝斷,葛萬榮連連稱是:“公爺!公爺容稟。他自稱柏君,小人隻在近百年前於薤城見過,之後再不知他的蹤跡。我每月準時供奉,他如有言語,會在夢中示下。”

洪垣在旁聽到一半,猛地心如擂鼓,起了兩臂雞皮疙瘩,她感到有人正盯著自己,轉頭看去,丘無玷眼神一閃,躲避下移。

她看了丘無玷一會兒,他不再抬眼,又看向徐思晦,他垂首恭順跪著,與之前無二。

城隍爺命書吏將供狀拿下去讓葛萬榮畫押,又問萬籟秋和柏君所在,得知萬籟秋如今在萬家家祠榮養,柏君此妖物不知所蹤。於是先命枷鎖將軍帶萬籟秋來堂上問話,再吩咐文武判官發下文書,柏君一旦在麟城露麵,即刻鎖拿。

盞茶功夫,枷鎖將軍將老態龍鐘的萬籟秋帶到,詢問他案情緣由,與葛萬榮所說一一都能對上。

洪垣心不在焉,時不時偷眼看丘無玷,這小鬼藏不住心事,每每盯著她看,被發現了就搖頭動肩、吸鼻咂嘴,顯得更加可疑。

她後退幾步,站到小鬼身後,丘無玷渾身一僵,極不自在。

堂上萬籟秋已在供狀上簽字畫押,城隍爺發話結案:"葛萬榮做鬼害人,做聻害鬼,偷盜財物,供養妖佞,本公判你不可有安寢之所,不得吃供品血食,發往地府掏河五百年,若躲懶耍滑則刑期再延,直至贖清罪孽方可投胎。諸小鬼作祟攪擾人間,雖是為人脅迫,但仍罰爾等就近到淥水河河神處聽差辦事以贖罪過。萬籟秋理事糊塗,以至釀成今日之禍,念你被奸人蒙騙,罰你進糞池獄關押十日,以示警戒。如此判罰,爾等服是不服?"

徐思晦當先拜謝城隍老爺英明,丘無玷這會兒反而沉默半晌,隻磕了個頭,兩鬼起身,自行退下。

葛萬榮已是麵如死灰,掏河二字說來輕巧,但奈河豈是鬼呆的地方,河中流淌儘是血水,腥穢難聞,最可怖的是奈河水朽骨腐肉,與磨刑鋸解並無區彆。他正想喊冤,皂吏已將他提頭押走。

千裡之外的薤城,葛萬榮的墳墓無端被河水衝垮,牌位也憑空著火、化為齏粉。

再看萬籟秋,須發皆白,倆膝蓋顫顫巍巍還沒抖個明白,殿外闖進兩個大漢,一左一右架起他,搶了便走。洪垣從未見過此等世麵,追出門去,卻再不見蹤影。

她呆愣在那,聽見殿內有人氣急敗壞地喚她:"洪垣,你給我進來!"

她灰溜溜走進去,隻見城隍爺氣得現了真身,是個少年人模樣,少年穿著紫衣短打,長著一張虎犢子般的臉,主簿判官、各司大神圍著給他順氣,全然沒了剛剛閒適肅穆的模樣。

城隍爺瞪著眼,洪垣傻笑一下:"沒,沒追著。"

他又瞪眼看向枷鎖將軍,將軍委屈:“公爺,萬家不知哪雇了兩個金甲將軍做護衛,就在那老頭牌位兩邊守著,小將是說城隍爺請他喝茶才把他帶來,你看這……”

城隍爺環顧一周,跺了十來下地板:“豈有此理!豈有此理!簡直是豈有此理!我做了幾百年城隍,還沒見過誰敢到公堂上搶人,你問問那些城隍,誰見過?誰見過!人家都欺負到本公爺頭上了!你你你!洪垣!”

他亂指一氣,話鋒頓轉,嘿嘿壞笑:“你快去他家,把他牌位搶來。”

洪垣也瞪眼:“怎麼什麼事都有我呢?”

“做事要有始有終是不是?主要啊,唉,你那些五錢銀子,怕是保不住咯。”到底還是城隍爺老道,一句話說得洪垣扭頭衝出廟門。

廟外天色微微發青,洪文簡蹲在一個餛飩攤子前等著,燈姑已將偷出來的葫蘆洗淨放回原處,此時正輕鬆愜意地在湯鍋前飄來飄去,煮餛飩的小娘子好奇地嘟囔今天這煙怎麼左右亂飄呢。

洪垣感概自己這五錢銀子的命到底值多少碗餛飩,細數下來還挺多的,高高興興吃早點去了。

吃到一半,燈姑把萬家的位置一報,她又不高興了。

真真不是冤家不聚頭,萬籟秋正是當朝侍中萬文珍的叔叔,洪垣的父親就是被此人坑害,最終被逐出麟城。

餛飩湯冒著嫋嫋霧氣,驅散了清晨的寒意,洪垣低下頭,與燈姑密謀:"咱們得有個計劃,你說是搶呢,還是偷呢?"

"就不能是敲門走進去拿嗎?"燈姑甚是不解。

"你不懂,我家和他家有仇,雖然是朝堂上的事情,但他家肯定不會讓我進門。"

"我的意思是,就不能?"燈姑抿著嘴,"騙"字沒說出來,與洪垣眼神一對,兩人一齊欣喜捂嘴:"智取,智取!"

乾起智取的活兒,洪垣自以為都不需要動腦子,準備今日到萬家附近摸個底,明日扮個道士,賺得萬籟秋的牌位回城隍廟交差還不是如探囊取物、手到擒來。

隻是天不遂人願,等她到了萬府後門,平日清淨的岸邊今日人潮湧動。

洪垣爬上樹看,一個中年婦人正趴在一名差役身上哭天搶地,差役身旁擺著個老叫花子,兩人渾身濕透,似是淹死。

"洪垣,你在這做什麼?"

她聞聲差點掉下樹去,低頭一看,是蕭慧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