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審(二)(1 / 1)

焉知非福 江不 4765 字 3個月前

大周天都麟城的春夜陶醉人心,淥水河穿城而過,玉輦津風煙俱淨,柳枝婆娑中燈影重疊,緩緩吹拂的風揉開草木。

洪垣家住在天街西北的南局巷裡,宅子後門直通淥水河。

自從父親被罷官逐出麟城後,她娘也追隨夫君遊山玩水去也,兩口子帶走了家中唯二老仆,隻剩洪垣一個人在這不大的二進宅子裡自生自滅。

如願收了本月的五錢銀子,洪垣在食肆裡打好牙祭,順著河岸漫步回家。

洪文簡仍是精神抖擻,邁著碎步在前頭領路。

洪宅細長一道,房屋兩層,中間天井長寬不到十步。

儘管有些逼仄,但在寸土寸金的麟城能有一套這樣的宅子已屬不易。

洪垣飯飽神懶,回家便在遊廊長椅上和衣睡著了,等被狗叫聲吵醒時已是月上中天。她睜眼便看見燈姑拖著什麼東西從門外進來,那東西鬼哭狼嚎的,驚得洪文簡也亂叫一氣。

燈姑撒開手中的鬼繩,一屁股坐在地上,氣還沒喘勻就數落起來:“叫什麼叫,我大姐叫你來問話,又不會吃了你。”

那東西嗚嗚咽咽縮做一團不肯露頭,洪文簡上前嗅了嗅,乾嘔幾下跑走了。

洪垣頓覺不妙,翻身到天井裡,捏著鼻子把那東西提起來,竟是個又臟又臭、乾乾巴巴的小鬼。小鬼不及兩尺長,叉著手夾著腿,不敢抬頭見人,黑黝黝的腦袋上橫七豎八趴著幾根黃毛。

洪垣沉默許久,終於憋不住換了一口氣:“小燈,要不你給他洗洗。”

燈姑現如今對她異父異母的親大姐言聽計從,當即一骨碌爬起來,抓過小鬼拖到後門淥水河邊,洗衣服似地把小鬼在水裡揉揉搓搓、淘淘涮涮,小鬼脫身不得,隻能一邊吐水一邊哇哇大哭。

約莫半柱香時間,燈姑把滴水的小鬼拎進來,這回連頭上的毛都沒了。

洪垣本以為能拿個主謀的生魂來,再不濟也是那主謀的同夥,誰知鎖了個小鬼,也不知是不是弄錯了,心下已涼了半截。

她還沒開口,小鬼已撲到跟前,納頭便拜,咿咿呀呀的,聽不懂要說什麼但總之不是罵人。

洪垣又把他提起來,放到石凳上:“小孩,你不會說話?”

小鬼搖搖頭,張開嘴,口裡空蕩蕩沒有舌頭。

“可識得幾個字?”她又問。

小鬼依舊搖頭。

她看小鬼顫顫巍巍的,有點可憐,轉身到家祠裡拿個貢果給他吃,小鬼接過去,背著身吃起來。

洪垣見了直搖頭:“你孤身一人,沒有同伴?”

大約是吃急了,小鬼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嗯嗯兩聲,洪垣倚著樹看他舔手:“我且放你回去,你帶個識字的來回話,你要是不來,屋裡的茶點我可就自己吃了。”

小鬼兩眼放光,忙不迭應聲,洪垣朝燈姑使個眼色,隻見她小狗般蹲在洪文簡身旁,摟著狗脖子,聽見有吃的,兩個都眼巴巴望著洪垣。

她隻能折身回去,趁著列祖列宗在牌位裡安睡,又偷了三個果子出來,兩個給燈姑和洪文簡,一個祭自己的五臟廟。

燈姑吃罷,心滿意足跟著小鬼從前門出去,洪垣坐在遊廊上百無聊賴地晃腳,正迷迷糊糊要閉上眼,被一顆石子砸了腦袋。

她抬頭去尋,瞧見隔壁蕭家二樓窗戶開著,不見人影隻聽見有男子說話:“你要睡就回屋裡睡,否則明天就彆來哭自己頭疼腦熱。”

她撿起石子在手心裡掂兩下,答非所問:“我明天要去喝羊湯,蕭參軍要不要賞臉同去?”

回應她的隻有合窗聲。

洪垣和蕭慧極打小一起長大,初聽他的名字會以為是個狂悖的書生,其實非也。

她腦海裡想起蕭慧極那張沉靜的臉,止水一般,木石一般,濃眉垂眼平和無棱,旁人總喜歡誇簫家郎君姿容文雅美麗,頗有古人風範。

她一想到像他那樣性子溫吞的人因喝了羊湯滿頭大汗、白生生的臉皮漲得通紅的樣子,就忍不住聳著肩一陣竊喜。

到時候她必定要掏空畢生所學挖苦他。

正打著腹稿,燈姑哈欠連天地回來了,先前的小鬼牽著另一個藍衣小鬼跟在後頭,藍衣小鬼衣著稍顯體麵,稀稀拉拉的頭發紮個小辮,總好過一根沒有。

洪垣不知道燈姑已經在路上把她吹上天了。

什麼當朝股肱之臣,什麼城隍爺也得賣個麵子,什麼嫉惡如仇大大、大大的善人,故而兩隻小鬼磕完頭把狀子遞上時,她還不知這是什麼東西。

不知兩鬼從哪裡弄的破紙,滿是蟲啃蟲噬,小鬼的字也是寫的缺胳膊少腿,洪垣可算懂了什麼叫漏洞百出。

她邊讀邊猜,原來先前的小鬼名叫二梨,藍衣小鬼則叫茂郎,都是年少夭折的小鬼。

麟城東門外玉輦津旁,有一片山坡,城中夭折的孩子沒有墳塋便都葬在此處,久而久之人人都叫那裡埋兒坡。本來這地界有山有水,許多城中居民和津口來往的客商遊人念及他們可憐時常祭奠,因此小鬼們在陰間也不糟凍餒。

二十四年前,不知從哪兒來了一隻老聻,所謂人死為鬼,鬼死為聻,正如人怕鬼一般,鬼也怕聻。

這隻老聻在埋兒坡占山為王,從此霸占酒食香火、奴役小鬼外出作祟,鬨鬼的人家隻得設祭,老聻吃得腦滿腸肥,小鬼們卻是忍饑挨餓,個個骨瘦嶙峋。

有隻洪姓小鬼不堪虐待,托夢向家人哭訴告狀,家人找來法師做法,反倒全家被聻害死,洪姓小鬼也被關進壇中化成血水。

自那以後,老聻就將小鬼們的舌頭全部拔下,放在他床下的大缸裡。

這些小鬼做人時最大也不過六七歲的孩童,被老聻日日驚嚇,再不敢告狀伸冤,一直被欺壓至今。

洪垣額頭青筋直跳,豈有此理,竟敢欺負到她同姓頭上,她問二梨:“以前就是那隻老聻讓你們去麒麟園偷飼穀,二十四年從無間斷?”

二梨點頭,洪垣再問:“他要那些飼穀做什麼?”

二梨搖頭不知,一旁的茂郎拿石頭在地上劃拉片刻,隻道曾無意聽過老聻說要孝敬上仙。

洪垣心裡已有了打算,燈姑不知道什麼時候趴在洪垣肩上把狀子看完了,氣得砰砰錘洪垣肩膀:“告!必須要告!城隍爺不管我管!我小燈絕不許我爹的地盤上有此等惡賊!”

洪垣斜睨她:“早二十年你怎麼不說呢?”

燈姑理直氣壯:“那是我不知道。”

洪垣眉毛搭起戲台,儘唱些揶揄的損詞,燈姑狡辯不出,又把胸脯拍得梆梆響:“二梨、茂郎你倆放心,等我爹回來我就同他說,他是本方土地,肯定能解救你們。”

二梨和茂郎並排蹲在石凳下邊,似乎不太相信這小丫頭有那麼大本事,又偷眼看洪垣,這人倒是官身,周身紅氣,像是能主事的,於是還是眼淚汪汪看著個兒大的,求她救命。

“好小燈,你就彆添亂了,”洪垣拽住小丫頭,悄聲吩咐,“你去把你爹的酒葫蘆偷來,剩下的全看我的。”

她轉身又安排起兩隻小鬼:“你倆回去,教那老東西知道是我把飼穀截了,隻要你們今夜能把他攛掇來找我尋仇,雞鳴時分我必定捉住他。”

兩隻小鬼行個大禮,茂郎將信將疑拽著二梨離去,二梨不住回頭,洪垣才想起剛剛騙他說有茶點吃,她揮揮手叫他放心,自己可不是小氣的人。

洪垣瞧瞧月亮,將狀紙收進懷中,又把鬼繩鬼網布置在八角門前,隻要老聻一露麵就將他死死網上。

燈姑來去如飛,片刻就將土地公的酒葫蘆偷拿出來,這葫蘆是件法寶,神鬼妖怪都裝得,偏生落到土地公手裡,隻拿來裝酒。

燈姑抹了額頭上的冷汗,四下張望一番,抱著洪垣的腦袋咬耳朵:“還好我爹這些日子不在家。你不會要用葫蘆裝那老賊吧?要是讓我爹知道,我非得被家法伺候不可。”

洪垣誇她聰明,她大呼救命。

燈姑悔不當初,但賊船已上,想要下船那是萬萬不能了。

其實洪垣心裡也有些發虛,她話雖說得滿,但也是頭一次對付老聻,思來想去,退堂鼓正捶得心慌張,一陣冷風灌進來,吹得她汗毛倒立、牙關咬緊。

剛剛還憤世嫉俗的燈姑已經躲到她身後,一整個掛在她後背上。

洪文簡睡得肚皮朝上,沒一點保衛主子的自覺。

洪垣已是見怪不怪,從燈姑手中摳出酒葫蘆,風靜了一瞬,隻見一道白影閃進來,她一拉繩結,網和繩具是一空。

洪垣心道不好,白衣老聻已朝她撲過來。她手腳嚇得一軟,隨即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拔開葫蘆塞子一步向前,把葫蘆口直直按到老聻麵門上。

老聻怪叫一聲,臉皮被葫蘆吸走半張,他拽下另一半臉皮一扔,拔腿就跑。

洪垣手比腦子快,一把揪住他的頭發,誰知老聻的皮從頭頂裂開,又跑出一個白森森的老聻,洪垣隻抓下一層皮來。

眼看老聻就要逃走,洪垣連忙大叫小燈。

燈姑躥到半空,頗視死如歸地“啊啊”大喊著,一頭撞在老聻的屁股上,把逃活命的老聻撞倒在地。

洪垣兩步搶到跟前,葫蘆將將舉起,老聻像是後腦勺長了千隻眼睛,扭頭噴出一股黑氣。

洪垣躲避及時,沒被鬼氣噴中麵門,但仍被這股千年糞臭熏得止不住乾嘔,燈姑也被他掀翻在地,四腳朝著天顧不得起身,捂緊了口鼻在地上打滾。

老聻見這招有用,七竅都湧出黑氣,水煙般往下流,頃刻溢滿了洪家天井。

洪垣隻覺得眼睛被麥芒刺了又刺,眼淚滾滾長流著,顧不上擦眼淚也顧不上罵罵咧咧,一腳踩住剛爬起身的老聻,屏住呼吸把葫蘆按到他背上。

老聻哀嚎慘叫、鼓癟脹縮,黑氣噗噗亂冒,頭顱極儘所能變幻出一張張人臉,人臉猙獰萬狀,皆是瀕死模樣。

她臉扭朝一邊,扯的好似拉麵。

也不知這老聻套了多少皮,任葫蘆吸了半天還是一層糊一層的,洪垣開始懷疑這法寶是不是不太靈驗才淪落到裝酒。

燈姑緩過氣站起,勉強從一片黑氣中分辨出現如今的情狀,她恨鐵不成鋼地跑過去,奪過葫蘆對準老聻頭頂。

老聻連同汩汩噴流的黑氣一起"嗖"地被吸進了葫蘆裡。

天井一時風清氣朗,月已不見,天邊漸白。

洪垣淚眼婆娑,坐在地上歇氣,燈姑上下左右騰挪,倒翻十八個跟鬥,誓要把葫蘆裡的老聻搖勻。

忽然她臉色一白,好像是聽見那老東西吐在葫蘆裡了。

雞鳴時分,洪垣總算圓了自己誇下的海口,將老聻捉進葫蘆,她和燈姑背靠背坐在地上不再動彈,一個是困倦乏力,一個是心如死灰。

她腦袋空空,鼻尖捉到一絲香氣,飄飄然被香氣牽起頭,正看見一串小鬼擠擠挨挨地腳踩著腳逃進來。

這些家夥竟全躲在門口,卻不來幫把手,這會兒又似乎被什麼東西嚇到,一股腦摞在離門最遠的牆角。

洪垣拿起葫蘆準備再鬥一場時,蕭慧極掀衣跨進門來,小鬼怕的原是他。他官拜麟城府司法參軍,掌管刑獄,刑官有肅殺之氣,鬼向來都要退避三分。

洪垣不去管小鬼,定睛瞧他手裡端的東西。

她鼻翼翕動。羊湯,是油汪汪的羊湯,是灑了小蔥、香噴噴、油汪汪、暖烘烘、勾魂奪魄的羊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