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聖人親頒的令牌,除了代表無上的信任,還可讓他無論何時都能在長安城內暢通無阻,且四品以下官員的宅邸,長安城一百零八坊的坊門,甚至皇城的側門,皆能憑此令牌強開。
若是將此令牌遺失,那便是嚴重的失職罪,革職算是輕的,掉腦袋都有可能,所以他迄今為止還從未聽說過曆朝有誰曾將令牌弄丟的。
他不禁握緊拳頭,牙關咬得咯咯響。
一定是她搞的鬼,就在方才那一瞬。
自己分明未與她有任何身體上的接觸,隻是她摔倒時袖袍拂過他腰間,這就讓她將令牌偷走了。
看來還是太小看她了,明明已經提早提防,隻是未曾料到,她竟然敢在道場清靜之地,天子腳下,文武百官麵前,對朝廷命官行竊。
賭博、出千也就算了,她竟連這等子偷雞摸狗的事都學會了,如此毫無底線,著實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可就算此刻回去與她在聖人麵前對質,也不會有人相信長公主會偷大理寺少卿的東西,倒是極有可能被她在聖人麵前倒打一耙。
此番偷走他的令牌,也不知要拿去做什麼,但絕不會有好事發生。
他轉過身,惡狠狠地朝三清殿的方向望去。
那抹青綠色身影正歡快地邁過三清殿的門檻,消失在陰影中,看得出她既得意又開心,方才的難堪已全然拋諸腦後。
衛詔正坐在大理寺公廨內整理卷宗,見裴知行回來了,便起身抱起一堆理好的卷宗迎上去。裴知行視若無睹地從他身旁經過,徑直回到他的書房,將身上掛著的橫刀拍在桌案上,衣裾一掀,盤腿坐在桌案前。
衛詔默默跟上去,將卷宗一一擺在他麵前,又暗自瞥了一眼這位上司的臉。
他的臉陰沉得可怕,最近也不知怎麼回事,裴少卿每次從宮裡回來,臉色都比去時差很多,他的臭脾氣宮裡儘人皆知,按理說應該沒有人會去招惹他才對。
上次更是莫名其妙地從宮裡帶回來一隻白鸚鵡,那隻鸚鵡被帶回來時明顯受到了驚嚇,在籠子裡上躥下跳,不斷撲扇著翅膀大呼“聖人駕到!”
裴少卿向來都是騎馬上下朝,可以想象,將這隻聒噪的鸚鵡從興慶宮一路帶回大理寺,得受多少路邊行人的非議,所以衛詔猜想,能脅迫裴少卿的,應當是個位高權重之人。
也難怪裴少卿回來時一臉要殺人的表情,直接將裝著鸚鵡的鳥籠塞進他懷裡,而後便一頭鑽進地牢去審訊犯人。
待他帶著一身血氣重新出現時已是後半夜,幾樁案件的案情也有了重大突破。
此刻他臉上的神情比起那時好不了多少,衛詔張張口,想著現在不是說話的時機,終是什麼話都沒說,默默為他湛了一盞茶後便打算離開。
“還有什麼事要向我彙報的?”裴知行垂眸翻看著案卷,又端起茶盞抿了一口後問道。
“是這樣的,剛才京兆府趙府尹派人過來,說是最近長安縣與萬年縣盜竊案頻發,趙府尹不勝其煩,特向大理寺請教一下。”
裴知行目光沒有離開案卷,他冷哼一聲,道:“什麼時候連盜竊案都要大理寺過問了。”
衛詔道:“那,屬下去回了京兆府的人,就說少卿抽不出時間?”
“不。”
裴知行放下茶盞,轉眸看向桌案上的橫刀。
“本官正好來了興致,想去看看。”
長安城,西市坊內。
作為長安城最大的交易中心,西市坊街道兩旁商鋪林立,首尾相連,來自各個地域、各個國家的商品琳琅滿目。街上車水馬龍,叫賣聲不絕於耳,嘈雜的聲音甚至淹沒了一所絹行傳出的吵嚷聲。
這所王記絹行裡黑壓壓地站滿了人,但卻不是上門的顧客,其中一撥人市井打扮,怒氣衝衝,另一撥人身著官服,一臉苦色。
見裴知行來了,身著青色官服的老者眉頭稍有鬆懈,他趕忙帶頭迎出來,對裴知行叉手行禮道:“老朽長安縣令郭元禮,見過裴少卿,有勞少卿專門跑一趟。”
裴知行向他回了個禮,道:“郭縣令客氣,大致情況本官路上已聽趙府尹的人說過了。隻是按理來說,盜竊本不歸大理寺管轄,但趙府尹也曾為在下行過方便,故在下過來看看有什麼能幫得上忙的。”
郭元禮忙不迭地點頭:“明白,明白。本來這點小事不該勞裴少卿親自出馬,可老朽無能,近一個月,老朽與萬年縣令都為了此事忙得焦頭爛額,可到頭來卻沒有一點頭緒。”
他轉身看了一眼絹行裡的人,壓低聲音道:“眼見案發愈甚,再這樣下去,恐民心儘失。我們二位縣令也是實在沒法子了,才向京兆府報告此事。裴少卿您屢破要案,定能窺見其中玄機,還望助我們一臂之力。”
裴知行點點頭,朝絹行內問道:“誰是苦主?”
絹行內爭先恐後湧出來數十人,異口同聲地回應道:“我是!”
裴知行蹙眉與郭元禮對視一眼:“這是近一個月受竊的苦主?”
郭元禮咧開嘴,露出一嘴慘兮兮的爛牙,苦笑道:“這是今日西市坊受竊的苦主,東市坊的情況估計與這兒差不多。”
裴知行輕歎一口氣,沉聲道:“一個一個來,離現在時辰最近的那個先說。”
“官爺,我先說!”一位身著褐袍的郎君擠開周圍的人群,來到裴知行麵前,他衝裴知行叉手深鞠一躬,道:“在下是王記絹行的掌櫃,一個月前,在下的絹行就發生了竊案······”
起初,王記絹行的雜役點數時發現少了一匹紅綢,因為西市人流眾多,盜竊也屬稀鬆平常,王掌櫃隻當自認倒黴,便也沒當回事。
過了幾天,點數時又發現少了一匹綠綢,王掌櫃開始警覺起來,交代店裡的雜役給倉庫換了鎖,夜裡還派了人把守。
可沒過幾天,店裡還是失竊了,這次丟的是兩匹單絲羅,那可是劍南道運來的名貴料子,且是客戶付了定金的,這下可把王掌櫃愁壞了,他立馬報了官,但西市署派人查看後,說是門窗完好,沒查出個所以然來,還讓他自己查查是不是店裡的夥計手腳不乾淨。
不信邪的王掌櫃開始夜裡親自把守店鋪,可布匹還是一匹接一匹地丟失。
“要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那幾匹布倒也算不上很值錢,但在下的店也架不住經常這樣偷下去啊!”王掌櫃抱怨道:“以前隻晚上偷也就算了,現在竟在青天白日下偷起來,這不,剛才我一個轉身,手邊的一匹布就又不見了。”
“你既被偷了這麼多次,還曾親自看守過店鋪,就一次都沒見那賊人?”
“見是見過……可每次都不一樣……有時是老者,有時是小娘子,有時又是孩童,他們都手腳奇快,稍不注意就不見人影。”王掌櫃遲疑一會,對裴知行悄聲說道:“最詭異的一次,是一日夜裡在下親自守店,半夢半醒中竟看到一條長得看不見頭的手臂從窗戶外伸進來,就這樣從在下的鼻子底下拿走了布匹,現下又是七月,您說會不會是鬼·····”
見裴知行揚起眉盯著他不說話,王掌櫃有些局促地乾笑了兩聲,自圓其說道:“定是在下睡昏了頭,這怎麼可能呢是吧?官爺千萬彆見怪,就當小人胡謅。”
裴知行垂下眼簾沉思了一會,他剛才的那番說辭,放在從前他是斷然不信的,說不定還會當作是在消遣自己,派人將這掌櫃打一頓都有可能。但自從親眼見那人降妖伏魔,行符籙之術後,他現在也不會完全否定這世上還存在另一種可能。
但這也隻是猜測。
他轉向其他人:“你們都丟了什麼東西?”
“我店裡前前後後丟了兩副金釵!”
“我丟了一隻大鵝!”
“我不是經商的,但有人將我剛畫好的團扇偷走了!還是位英俊的郎君,這一定是天意,不知官人是否能幫我找到那位郎君,讓妾身再續良緣……”
“我先說!”
“讓我說!”
眾人都朝著裴知行擠來,一時間將他吵得頭昏腦脹。
“夠了!”裴知行怒吼一聲,聲音渾厚中氣十足,眾人被震得兩耳嗡鳴瞬間就都安靜下來。
他不耐地提手指向衛詔:“失竊的都找他登記,衛詔,你將被竊的物品,嫌疑人的長相都給記下來。”
眾人又將衛詔團團圍住,不一會,他的身影便淹沒在嘈雜的人群中。
衛詔登記之際,裴知行讓王掌櫃帶他上二樓的倉庫看看,前幾匹布就是在那失竊的。
倉庫的結構簡單,隻有一扇木門,兩扇支摘窗。
裴知行將窗戶打開,窗口不過三尺長,兩尺寬。成年人肯定是鑽不過去,七八歲的孩童倒是有可能。
他又望向離窗口最近的貨架,至少得有一丈遠,隻伸手肯定是夠不著的。
“前幾匹布失竊時,門都是鎖住的?”
王掌櫃懊惱地答道:“是呀,我還上了好幾把鎖,都是這開鎖費時,不然說不定就追上那賊人了,也不知他是怎麼夠著布匹的。”
此時倉庫裡隻有他與王掌櫃兩人,裴知行沉吟一會,又問道:“與本官說說你那個夢,夢裡,那隻手是從哪扇窗戶伸進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