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3. 深淵(1 / 1)

她的棋局[西幻] 桃舒 4394 字 3個月前

淩晨三點,這個時間段的暗巷裡無人來往。幾條橫七豎八的醉鬼倒在垃圾堆上,體表皮膚結了淡淡的白霜殼。

月亮埋進烏雲,路邊燈光昏黯,世間所有事物都失去顏色,隻有加茜婭抬起的小巧的臉,一掌瑩白透著紅暈,映入拉斐爾瞳孔中。

人類呼出的氣息是陌生而溫熱的,若有似無地拂過暗精靈冰冷的麵頰。她靜靜地望著他,他也垂眼注視著她。

刹那恍惚間,拉斐爾想起自己小時候,曾在地下城蕈林深處見到過一種劇毒無比的美麗蝴蝶,皎潔清亮如月輝。那是暗精靈傳說裡最神秘危險的獵物。

老一輩們說,隻有膽敢蒙上眼睛、麻痹所有感官知覺的捕獵者,才能循著心的引導捉住它。至於觸碰了劇毒的捕獵者命運如何,沒有後續,也沒誰見過這樣的傻子。傳說隻存在於口口相傳的史詩故事之中。

年幼的他夢想成為傳奇,於是閉上眼,摸索著跟了上去。結果,他失足墜入黑湖崖的深淵中,要不是僥幸被崖壁上的藤蔓勾住腳踝,他沒準早就通向地心,撲進卓爾王永恒長眠的幽暗墳穴了。

像那樣的傳說級獵物,他長大後用弩匕射殺過許多。但那天那隻飛向深淵的蝴蝶,他至今沒再見過。

然而,當加茜婭麵對著他,掀起濃密彎長的睫毛時,拉斐爾又一次看見了當年那隻蝴蝶,向他徐徐地展開雙翅。

“告訴我,是不是那樣?”加茜婭不答,他就重複問,“你今天說這些話,做這些安排,分明是有備而來。”

加茜婭沒有被拉斐爾的樣子嚇住。事實上,她對此早有準備,隻是未曾料到他反應如此激烈。

她上前兩步,先從他的掌心裡抽出手,輕輕地觸碰他的臉頰。拉斐爾如過電般抖了一抖,那雙淺銀色眼睛快速眨動幾下。加茜婭見他沒有抗拒的意思,便將手掌貼實上去,柔緩地撫摸。

“拉斐爾,冷靜點,彆激動。”她直視著他的雙眼,低聲道,“要是我對你沒有真心,又為什麼要多此一舉,邀請你去甜品店約會、去我家裡做客?我隻需要在遇見你的時候,給你報酬請你幫忙就好了,不是嗎?”

她的表情真誠關切……就好像他那位慈善家哥哥,在為病人做導療時的惺惺作態。拉斐爾垂下眼,避開她的目光。

事情壞起來了,他想。壞就壞在,他不算頂級的精明,但也不夠笨;不是風流多情,卻也無法坐懷不亂。他早該把心底那點瞧不上暗精靈習性的怪想法改掉,早該去花叢裡經曆磨練,這樣才好與她打個平手。

“真心?”他嗤笑一聲,“那你的真心一定分給了不少人。夠忙的。”

加茜婭轉動目光,開始埋怨起他:“你還好意思說我?”她看見拉斐爾眉毛上揚,表情變得訝異,遂再接再厲地進行掃射,“論朋友你比我多,論情人就更不知道了,畢竟你是在暗精靈地下城長大的,不是嗎?”

他知道她在轉移話題,也清楚自己不該這麼輕易就相信她。可是,她嘴裡說出來的每一個字都該死地令他愉悅。

“沒錯。你已經看到地下城的樣子了,暗精靈都一個樣,我也是。”他恢複了以往懶洋洋的、漫不經心的樣子。要論扯謊,他也是一把好手。

“你不怕嗎?沒準哪天我來了興致,就衝你發作了?”

“你和他們不同。”加茜婭搖搖頭。

“怎麼不同?就因為有一半白精靈的血,你就放心我?”拉斐爾扯起一邊嘴角,流裡流氣地笑。

“因為你是遊俠,你說過遊俠雖自由不羈,卻也會捍衛心中的道義。”加茜婭無限認真地說,“我相信我們有同樣的道義,為遭遇不公的暗精靈討回應有的權益。這點不會錯,我們是站在一起的。世間還有什麼情誼比這更重?”

“你可真厲害,加茜婭……不過三兩句話,就能叫人心甘情願地替你賣命。”他釋懷似的,笑著感歎,“接下來,你又想使喚我做什麼?”

“遠的不提。現在這麼黑,你不能讓我一個人走回去吧?”

加茜婭柔聲說著,伸出手環住他的腰,將下巴磕在他胸口,抬頭看他。

如此話音剛落,拉斐爾就扶住她的肩膀,瞬間發動了位移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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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州東部,聯邦理工學院。

清晨稠厚的霧氣散開,陽光穿過大片落地窗,照進校長室裡,把滿牆的勳章和聯邦要員合影照描得璀璨生輝。漆亮的黑胡桃木書架上,擺滿賽事獎杯、學術榮譽證書,以及魔法工程領域的各類權威書籍。

校長西格蒙·洛威爾是一名滿頭白發的半精靈。他穿著熨燙妥帖的、繪著銀線刺繡的灰西服,麵前辦公桌上放著一套前執政官贈送的鎏金茶具,平常從不輕易使用,唯有招待貴客時才從高閣深櫃裡請出來撐門麵。

辦公桌對麵坐著聯邦軍部頗負盛名的少將,阿納魯·蒙格馬利。他曾在此就讀一年後轉學去軍校,與眼前這位老校長有過半吊子的師生之誼。

“當年那堂魔導工程課,我到現在還記憶猶新。”阿納魯靠著椅背,一手端茶杯,手肘支在扶手上,隨著講話,時不時地向外一擺,很像夾了根雪茄。

“這麼多年了,我也記著。當時喊你上來拆解一枚魔導核心,誰知道裡麵會有陷阱結構、一觸即爆?說句實話,我都準備好疏散學生了,結果你竟然拿符文刻刀配合能量調節儀,用我還沒教的公式破解了它!”

“那也是多虧您平日裡格外提點,我才臨場領悟。”阿納魯臉上笑意始終不減,“包括聯邦理工,能有如今這麼多好成績,也都多虧您的引導。換個人來,換誰來,我看都未必能做到一半。”

西格蒙謔謔地仰頭大笑起來,拿手指了指他:“你小子!”

這般你吹我捧了半個上午之後,秘書又進門添了點心茶水。阿納魯端起茶杯,邊喝邊聽著腳步,等人走了一會,狀似不經意地提起:“我記得,您有個侄子,也在軍部?他很不錯,很……很踏實。”

校長舉著杯子的手一頓,繼續飲完,放好茶杯,慢慢地咽下茶水。他兩手支在桌上,單麵鏡片後的眼睛眯起來,仍是笑:“我那不爭氣的小侄,竟能承蒙聯邦少將的賞識?他入伍兩年了,踏實是踏實,還在伊瑟爾州的戍邊軍隊裡原地踏步呢!”

“年紀輕,總該得到鍛煉;但鍛煉到了一定地步,就該表現表現。伊瑟爾州那等苦寒之地,不能埋沒人才。”阿納魯歎道。

“是,是。你說得很對!”校長點點頭,話鋒一轉,“我常感慨,命運的齒輪這般完美,環環相扣,轉轉相承。我們年長些的,總該關照底下小輩嘛。”

阿納魯笑意更深:“我倒真是希望,您能一直關照我。”

“我何曾不關照?”西格蒙兩手一張,“你知道的,我的立場向來同蒙格馬利家、霍桑家一樣偏於中立,是溫和的改良派,任何議案的投票都幾乎一致。”

“中立自然是明智之舉。整個蒙格馬利總體都是改良派,隻不過,各人走的方向仍有細微不同。”

阿納魯話中有話,西格蒙一點就透。

“你是我的學生。”校長摘下鏡片,拿拭鏡紙輕輕摩擦,“我和我的家族不支持聯邦理工校友,難道支持外人呐?哈哈哈!”他手裡拿著眼鏡大笑起來。

阿納魯也低笑起來。整個校長室都回蕩著他們高低交響的歡聲笑語。

既已踏入家族繼承人奪位之爭,每一份盟黨力量都奮力爭取。即便再不擅外交辭令,也總會在這實操實練中,逐漸地融會貫通。

阿納魯臨走前,參觀了聯邦理工學院新修的實驗樓和新進的高等設備。最後路過檔案館時,他問領頭秘書:“我聽說檔案館也翻新了?”

“是的,少將。”秘書答複,“但您隻能查看授課材料和曆屆學生作業與論文。檔案及備份需要元老院專職人員授權。”

阿納魯點點頭:“可以。走吧。”

檔案館是聯邦理工學院所有校區中最古舊的拱頂建築之一,由暗紅磚石和曜金符文柱組合構成,內部林立著一排排高聳的書架,從地麵一直延伸至天花板,用機械梯可觸達頂層。

“這裡有沒有過一位,叫加茜婭的學生?”阿納魯問,“我想看看她以前的材料。”

秘書查詢過後,搬來一疊牛皮紙文件夾:“有的,少將。您可以坐到貴賓區查看。”他用手指一指頂樓的玻璃花園陽台,那裡清幽安靜,平時無人。

阿納魯請走了這位事務繁忙的校長秘書,獨自一人坐下來,細細翻閱。

“加茜婭·德蘭諾瓦?沒聽過這個姓氏。”他在腦海裡翻檢一陣,將原因歸於她自稱的隱士貴族背景。

聯合紀元八十三年,也就是今年剛畢業,比他小了五屆。

資源與環境係統工程專業。這與她在資源署所任的勘探分析師職位非常契合。

全A+的成績單,連輔修的精靈語都不例外。《新大陸資源開發中的海洋生態影響評估》《能量流與勘探機械結構建模》《魔法石礦藏探測與輻射屏蔽技術》……這些是她的優秀案例作業,微微翹邊的紙頁尖角上還有釘孔痕跡。它們曾在學院榮譽長廊裡流動展示過。

獎狀,厚厚一遝,上至聯邦級彆,下至年級班級,各門各類,翻得手酸。

最後,還有些文學輔修課的作業。看不出來,她曾經居然喜歡過這些酸掉牙的詩人作品,還寫出這麼多的分析共鳴。

阿納魯一直保持著極快速的掃視,唯獨到了此處,放慢速度。

“魚從水裡爬上岸,帶著一身嶙峋的淚。它風化了,翹起腮鼓起翅,搖擺著跌撞著,快樂地飛入天堂。”很有趣的詩,她寫的。

“薄霧山的琉璃花真的和星星一樣明亮嗎?”掉出一張小紙條,似乎曾在某本借閱書中夾著。

還有,原來她最不會寫情詩。她在以“愛情”為主題的作業裡,最後加了一句:“教授!這可難壞我了,期末考試能不能彆寫這種?[愛心]”

阿納魯想到她難得苦惱的樣子,不禁失笑。詩是寫得不怎麼樣,但他撚著那張泛黃的作業紙翻來看去,心裡想:真情實感,比給自己的那封情書好些。

最後離開檔案館前,他拿著這張紙詢問管理員:“我可以拓印一份嗎?理由……隻是學習。”

一名圓滾滾的矮人管理員正站在機械伸縮梯上,清理高處堆積的檔案材料。他將靜電吸塵刷插在自己褲兜裡,轉身低頭一看,立刻擺了下手。

“哦!當然可以,尊貴的少將!您就算帶走也沒事,這種小作業不重要,等堆不下了就會放進碎紙機處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