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自長夜祭那日以後,加茜婭就開始感到阿納魯的疏遠。
這疏遠倒不是說回避接觸,而是一種過分禮貌客氣的態度。同時,也不再進行辦公室會麵以外的任何約會活動。
如果說之前她拿不準阿納魯的態度,那麼現在,加茜婭幾乎可以肯定,他多多少少發現了她的小動作,並懷疑她有所隱瞞。但他還是沒有提族徽的事。
或許這就是利益同盟的力量。不分黑白,不辨好壞,所利於我,無不接納。
加茜婭算好時間,卡在莫伯斯即將破解新數據之前,帶著自己已經分析好的礦產定位圖,又一次拜訪了阿納魯位於中央公園大街樓上的辦公室。
她適時地提起自己也想加入投資的事。不知是因為數據還是人情,她比想象中更順利地提前支取了款項,並且拿到了管理經商牌照的人脈資源。他同意在下一次會麵時,將負責人介紹給她。這便完全解決了雇傭兵任務上的難題。
接下來,他們就如何儘快扳倒莫伯斯盟友勢力交談起來。
“上次的刺殺,我不會輕易揭過。他在元老院有人,我在軍部也有人。在中州非法走私魔導軍火,這種事真追究起來,那幫老頭子可不好糊弄。即便隻是元老院的保守黨知道了,也夠他受的。”阿納魯冷笑一聲。
“莫伯斯能這麼大膽,背後必然有無數勢力支持。他敢刺殺你,就不怕你摸著這條線索去查他。即使證據充足,若一擊未斃,反而可能遭到更多報複。”
加茜婭提著曳地裙,像一條蛇那樣遊移地向前兩步,湊近他:“說起來,我倒有一個不錯的主意。”
她輕抬起臀坐上辦公桌的一角,先將莫伯斯和暗精靈、元老院、軍部、大法院之間所牽涉的各派勢力梳理透徹,再絲絲緩緩地吐露出一個絕妙陰狠的計劃。
阿納魯兩手交握放在膝上沉思片刻,忽然抬眼望向她,仿佛又一次重新認識她。
他長久注視著她的眼睛,然後,不明緣由地歎了口氣。
“加茜婭,你很聰明,很有手段。你很厲害。”他第一次這樣直白地說出了評價,然後靠到椅背上,有些疲憊地捏了捏鼻梁,“我很慶幸沒有與你為敵。”
加茜婭一怔,突然感覺,兩個人之間似乎有什麼東西發生了變化:變得一切都明明白白,這回真的沒有任何曖昧不清的地方。
她沒來由的有點悵惘,但很快就將這種不愉悅壓下去,歸結為原計劃被看穿而帶來的掃興。
阿納魯英俊、體貼,現在看來也很有錢,是一個不錯的情人形象。他甚至可能坐上蒙格馬利家族的家主之位,在軍部和元老院兩大權力漩渦裡遊走自如。屆時的他,還會成為聯邦最熱門的女婿人選。
然而身處絕境中的人,本來也沒有談情說愛的心思。
她一路從低穀向上爬來,遇到過數不儘的機會、誘惑去淪陷於感情。倘若她真鬆一口氣跌下去,現在的境遇恐怕更慘。
帶著這點微不足道的失落,加茜婭依舊微笑:“既然我們都清楚彼此的目的,那就輕鬆多了。唯一要注意的是,彆讓人懷疑我們接觸的動機。”
阿納魯沒接話,看著窗外,手搭在椅子扶手上,無意識地輕撥那上麵雕刻的花紋印痕。
“我有點好奇……隻是我私人的問題。”鬼使神差的,他忽然開口。
“我很樂意解答。”加茜婭十分平靜。
他停下手中動作,可食指卻緊緊扣在花紋凹槽裡。
外頭刮起風來,拍打窗框,身後壁爐裡畢畢剝剝地跳動火星。幽甜的鬆脂香很寧靜地環繞著他們。
“……算了,也沒什麼好問的。”他放開扶手,坐直身體,重新雙手交握著放在桌上,“如你所說,這樣就很好。”
“如果你想問我背後有沒有人,我無可奉告。不過,請相信,我不會傷害到你。”她認真聲明。
“我不想問這個。”他有些煩躁,但也沒多說,拿出香煙,將煙盒往桌上一拋,頭一回當著她的麵,開始毫無忌憚地吞雲吐霧。
兩人靜默一瞬,加茜婭起身去沙發上拿自己的手提包。
“我想,我應該挽著你的手出門?”她在門口問。
很罕見地,阿納魯閉著眼沒理她。
她走過去,重新坐在他麵前的辦公桌上,隻是這次離他更近了,俯下身子,伸手摘掉他嘴裡的香煙:“報紙上有一篇最新研究,說吸煙有害健康。”
“最後一點,我替你。”說罷,她拿中指和無名指夾著煙,自己抽了一口,攆滅在桌麵的煙灰缸裡。她咳嗽起來,滅煙的姿勢不大熟練,將自己還燙了一下,迅速地縮回手,下意識將食指含進嘴裡。
“走吧。”阿納魯像是猛地驚醒一般,彆開眼,站起身,從椅背上撿起風衣,三兩下就穿好。
加茜婭追著他逃難似的腳步出門。挽起他胳膊時,能感覺到格外明顯的僵硬。腳步也比以往更快。
到了樓下,司機打開車門,她才剛鬆開他,他便立刻抽回手。
……希望這種不自然,沒有被彆人發現。加茜婭有些無奈。
返回家中,加茜婭立刻開始檢索自己的“情報盒”,整理所有關於暗精靈地下城的片段。
想起同阿納魯提起的那個計劃,她感到一種布網圍獵般的暢快。而想到莫伯斯以外的那些正逍遙快活的仇家,她又恨得牙癢癢,仿佛身處一個不透光的燈偶籠子裡,拚儘全力也看不清外邊那些戲弄她的人是誰。
但無論時間還剩多少,事情隻能一步一步來。加茜婭反複提醒自己。
她再度翻開早上新送來的報紙。
這一次迎麵撞來的,又是那個堪州來的新代表的大字新聞。加茜婭本想快速翻過去,眼神卻在觸碰到“資源署”三個字時停頓下來。
那條新聞的大意是,由於軍部和元老院都想搶人,新代表將在資源署外派處臨時就職,接受任務測試,並最終決定他去向哪裡。
這是加茜婭聞所未聞的情況。通常來講,任何種族部落代表來到中州後,如果本身沒有人脈資源關係,的確會先掛職在元老院下屬的某個部門,但隻是做些不重要的事,等待政治考核和議員升任的通知。
可這一次,軍部居然會摻進來要人?難道讓巫族再派一個人當議員嗎?
她想起前段時間看到的“魔法天才”的傳聞,暗自驚訝:得是什麼樣的厲害人物,才能讓兩方都想控製在手?要知道,軍部本身就擁有數量龐大的各族軍團,分布於聯邦七州。其中能力超群者數不勝數。
現在,雖然未有記者拍到照片,但這個新代表在她心中的形象卻是格外可畏起來;聯係起精靈編年史裡“野蠻者”的相關記載,加茜婭想:大概是一頭龐大如巨魔的恐怖怪物!
但她很快就在資源署大廳二樓圍觀時,否定了這個想法。
這天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工作日,但對於資源署許多人來說,又是個難得的看熱鬨的日子,尤其是傳聞中那個原始地域來的新奇同事。
這場熱鬨的中心,已經站在大廳一樓的中央。負責引介的人事乾部,一位綠色皮膚的木精靈,正帶著他到各處參觀講解。
從他進門開始,二樓三樓的欄杆邊就站滿了伸著脖子圍觀的職員。
有人悄聲議論:“那就是新來的堪州代表吧?聽說是從巫族部落裡直接提拔的,名字好像叫什麼盧克西斯,挺奇怪。”
“他穿成這樣不冷嗎?那掛著的是劍?骨頭?魔法材料?怎麼過的安檢!”
“樓下的護衛看起來不太敢靠近。”
“我看他們的樣子不是害怕,而是嫌棄……”
加茜婭站在二樓的人群中間,扶著欄杆往下望:那是一名很高挑的異族少年,年紀類似於人類的十六七歲,並沒有傳聞和想象中那樣可怕。
他麵容瘦削,高鼻深目,濃眉直挺,看著是硬朗做派。蜜色皮膚,深棕短發,尖長的耳朵標誌了精靈遠親的特征。一側耳廓打滿金屬小環。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雙明亮異瞳,左眼是琥珀金,右眼是摻著暗褐的龍鱗綠。
一身打扮頗具矛盾感,說不清原始還是現代,抑或是某種未知的時尚。雖穿著嶄新的馬褲軍靴,上身卻隻潦草地斜掛一條雪狼皮,露出半邊傷痕交疊的胸膛與肌肉緊繃的手臂;腰上配了把短劍,以鑲鑽石的皮革劍鞘包裹,隨走動而前後輕晃。
一起搖晃並發出清脆撞擊聲的,還有他脖頸、腰間、手腳腕懸掛的骨牙墜和符文石鏈。
——與報紙所言的法師形象很不一樣,更像是使用附魔武器的近戰劍士。
在加茜婭印象裡,聯邦雇傭的專職法師一般都拄半人高的魔杖。他們對魔法元素的控製和施放,離不開魔杖的擴大化加持。沒了魔杖,高階魔法師也很難放出大範圍攻擊法術。
不知這家夥用起魔法會是什麼路數。加茜婭難得有些好奇。
樓下的少年昂著下巴走路,目不斜視,看起來倒絲毫沒有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的自覺。木精靈停下講解時,他就禮貌而矜持地頷首,也不問任何問題,仿佛對這裡未曾見過的一切都不好奇。
過了會兒,木精靈似乎是有什麼事,臨時被叫走,囑咐他留在原地稍作等候。這時候,這位名叫盧克西斯的巫族少年,才開始不動聲色地四處打量。
他所在的位置周邊空了一圈,假意路過的職員們並不願接近,這時看他目光掃來,都尷尬地點頭笑笑,手上文書任務忽然變得十萬火急起來,牽著他們快速拔步離開。
盧克西斯身前不遠處是一座半米高的大型資源識彆器,中央晶石台麵刻滿符文,用於核驗礦石或其他資源的來源與合法性。
他以為那是和門口魔紋感應台一樣的安檢機製,竟然走過去,將隨身的武器短劍放了上去。顯然,這玩意毫無反應,並不派這個用場。
圍觀群眾都皺起眉,低聲地議論起來。
“噗!”加茜婭笑了,她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這麼好玩的事。
盧克西斯聽見了很多聲音,魔紋感應台的低頻嗡鳴,頭頂各類機械運轉聲,設備嘶嘶的排氣聲,雜亂的議論聲,她的笑聲。
從原始部落踏入工業大廈的少年,在這個齒輪滾滾、蒸汽騰騰的迷幻午後,心有所感般抬起頭,隻見資源署金碧輝煌的高樓之上,陽光透過穹頂打下來,落在一名女子光白的臉頰上,那雙黑琉璃眼睛裡星河淌動。
她站在人群前列,嘴上塗了油潤晶亮的粉紅唇彩,笑得太開心,以至於齒珠上也沾染一抹,明麗搖曳。近在咫尺,又似不可觸及。
他覺得自己大概是被刺鼻的機油氣息和滾熱的蒸汽熏暈了,因此一動不動地站了好半天,才想起竟有這麼多人在看他,包括她。
之前惡補過的禮儀課一下湧入他腦海。盧克西斯無意識地笑了下,學著中州的習慣,抬起手做出打招呼的姿勢。並且是在來時的大街上見過的,打扮時髦的紳士靠在汽車上,曲起一條腿搭在另一條腿上的那種。
但盧克西斯忘了,身後那架機器上還擺著彆人暫存的一籃黃晶石礦。就在他靠過去,手肘也放上去的那一刹,籃子被打翻,晶石礦稀裡嘩啦的掉落滿地。這種晶石質性極脆,一接觸地麵就碎成無數殘渣。
他立刻俯下身,手忙腳亂地去撿晶石碎片,也不顧尖銳刺角的鋒利。
二樓,米拉聞著風聲趕來看熱鬨,眼尖地鑽到加茜婭身旁,拍一下她:“可找到你了!笑什麼呢?也不喊我一起。”
加茜婭放低聲音:“就是咱們之前說的,那個堪州野蠻部落的代表。”
米拉往下一看,忍不住也笑出聲:“我的天,這什麼裝扮?不愧是鄉下來的。”
人聲嘈雜,加茜婭不覺得他能聽清,因此也捧場地應和道:“是啊。”
盧克西斯的尖耳朵動了動,肉眼可見地轉紅。
這一次,他沒有再抬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