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 假曖昧(1 / 1)

她的棋局[西幻] 桃舒 5095 字 3個月前

門口男侍及時追上,恭敬地接過外衣和手套,將阿納魯引至香檳塔——一座流動的酒水瀑布,貴族世家來的客人大都聚集在這附近,手裡夾著高腳杯,三三兩兩地圍著。

他們小聲說著話,同時拿眼睛斜瞄新來的軍官。

就在米拉頻頻望去的地方,人們往兩邊讓開身,空出一條走廊似的長過道。最裡麵站著名二十來歲的唇紅齒白的摩登青年,穿深藍常禮服,外套半敞著,袖口鬆鬆挽起,金棕色頭發用發蠟梳出偏分造型。

他俯身貼住台球桌,手持一柄長杆,專心致誌地瞄球。片刻後,屏氣蓄力、排山倒海地一擊,白球撞著其它五顏六色的球到處亂滾。然而所有人目光炯炯的盼望之下,桌上也還是這麼些球。

“謔!真掃興。”莫伯斯抱怨般低聲嘟囔。收杆起身,他像是突然受了驚嚇,仿佛剛望見那位站了半天的聯邦少將。

莫伯斯慢慢扯起嘴角,抬手逗狗似的一招。

人群裡鑽出個端托盤的侍從,先小跑過來給莫伯斯遞酒,再折返回去遞一杯給阿納魯。

“你們光看我做什麼?這位英雄剛拿了軍功回來,沒人歡迎一下?”莫伯斯舉杯責問。

賓客紛紛迎著他舉起酒杯。間或夾雜了幾個不協調的身影,扭頭望向阿納魯。莫伯斯目光掃去,很快又轉回到阿納魯臉上。

阿納魯什麼話也沒回應,笑容滿麵,脖子一仰舉杯飲儘,將杯子“嗒”地放在托盤上,回頭對記者們擺一下手,抬腿邊走。其餘看客伸頭張望著,待莫伯斯慢條斯理地啜完酒後,終於醒悟過來似的跟著飲下。

方才幾人放下酒杯,低下頭悄無聲息隱沒在人群中。

隨著不速之客自覺的消失,場麵又恢複了熱鬨和快活的氣氛。

“你看到了嗎?他們都喜歡莫伯斯哩!聽說他接替了他哥哥的議員席位!”米拉心醉神迷地捂著胸口。

加茜婭笑著點頭。看來那位遇刺的長子即將救不回來了。

“要不要去跳舞?我看到我幾個姐姐也在那兒!”

“人太多了,我有些暈,在這休息會兒吧。你先去玩,我晚點來找你。”加茜婭靠著扶手椅,半閉了眼,佯作疲憊姿態。

此刻,交響樂隊琴聲響起,預示新一輪舞曲即將開始。

米拉陪加茜婭坐了幾分鐘,實在按捺不住,便同她打過招呼,將針織披肩取下交給侍者,露出豐潤細膩的脖頸和兩筒白顫的胳膊,提起裙擺就翩翩地奔莫伯斯去了。

加茜婭倚在桌上,將頭偏向大廳中央的方向,靜靜地打量人群。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會被參加過幕後交易的人發現,但即便發現也無所謂,沒有人會忌憚她的存在。

加茜婭淡漠地想著,目光轉向方才最熱鬨的香檳塔處。

幾名穿黑衣戴兜帽的精靈和矮人剛剛到席,隻圍在一起和莫伯斯交談了片刻,就先行離開,似乎對人類舞會沒什麼興趣。畢竟東道主沒有邀請少數族裔,也沒有設置隔離魔法陣,不是他們發揮天賦、儘情遊樂的主場。

但宴會廳裡依然擺放了不少魔紋等級較低的魔法物品,例如門口同資源署如出一轍的安檢裝置,再例如眼前長桌上布置的新型照明器材——

一次性燈偶,一種放在低等魔法石上即可激活使用的燈具,蛋形燈殼內部圈養著飛蛾等昆蟲,甚至還有小型魔物,在激活前保持沉睡,激活後燃燒生命力進行發光。

發明者聲稱這是節約資源的好方法。一些人不忍心看見生命逝去,於是在殼上蒙上一層無影紗布,隻透光而不見影。許多被製成燈偶的飛蛾,窮儘一生發光發熱,撲打著燈殼而無望逃離。

加茜婭據此推斷:主持舞會的人在元老院中多半屬於革新黨。這派人既不算保守又談不上激進,倡議將魔法同傳統科技結合起來,雙軌合一地發展。

她凝視著麵前一排蒙了布的柔光燈偶,腦子裡繼續琢磨宴會中的各派人物。不知怎的,思緒又回到方才備受關注的阿納魯·蒙格馬利。

那位蒙格馬利家出身的少將經曆過好幾場平叛戰役,軍功顯赫,名氣不小。但他作為家族安插在地方軍隊的眼線,此前是一直遠離權力中心的。

顯然,莫伯斯已經先他一步,贏得了家族內外大部分人的站隊。

麵臨權力迭代的清洗,阿納魯無論如何也得硬著頭皮爭一把,替自己和身邊的人謀取些許生存的籌碼。可他看上去能力有餘,敏銳不足,此時應屬於後知後覺,缺人脈,缺信息源,什麼都缺,說不定還缺錢。

但他仍是一把未開刃的好刀。他有一點地方軍隊的權力,不多,短期內不足以從那些人手裡查清她的身份,卻剛好足夠她拿來利用,畢竟他的位置四通八達,和哪方派係都可以扯上關係。況且,旁觀他麵對弟弟的反應,估摸是個沉得住氣的,不至於犯蠢壞事。

加茜婭知道,最好的“攀附”,往往是在一個人羽翼未豐的時候進行。憑她的能力和眼下時局,錦上添花擠不進去,雪中送炭卻正合適。

她端起一杯香檳,坐在餐桌旁慢悠悠地啜飲著,通過餐盤上的銀罩子來觀察舞池裡的人群。

開場曲配的是輕緩的小步舞,而後切換成流暢的華爾茲,規則也由邀舞轉變為隨機匹配。

加茜婭在腦海中模仿了幾遍,不確定自己能不能跳好。

此時,她一直留意著的軍官在人群中現身,移動到舞池中離她較近的位置。

如果控製得當,在有計劃地更換兩三個舞伴後,就可以接觸到他。

機不可失。

即使跳得不好,也有益處。許多老套的故事就是這麼發生的。

加茜婭即刻放下手中的香檳,向一旁侍者點頭。侍者趁舞曲之中的休息間隙領著她轉身進入舞池,介紹給一名剛與舞伴分開的男士。

她的餘光始終留意阿納魯的位置,密切觀測他在舞池中的流動軌跡。

在踩過兩名倒黴先生的腳以後,其它樂器停下來,隻剩小提琴拉出中場交替的悠揚旋律。加茜婭對於舞步結束的姿態仍不大熟練,轉著圈與前一名舞伴分開,接著“不慎”將自己絆了一跤,順理成章地滑向阿納魯。

而那名機警的軍官很顯然,提前看到了她——

視線交錯。

轉瞬錯愕後,他下意識地張開雙手,接住了摔入懷中的加茜婭。

她的裙裾旋過他的褲腿,肩膀擦過他的胸口,胳膊一挨到他臂側,就慌裡慌張地鬆開。她迅速錯開身站著,低下頭沒看他,聽到自己胸膛裡砰砰直響。

兩人一時間沒說上話。這時樂聲再起,昂揚的短號告示了新組的開始。

加茜婭抬頭看向他,像是終於鼓足了勇氣。

“對不起!”她盈盈地閃著目光,讓自己露在外麵的大片肩頸因微喘而起伏。

阿納魯的視線迅速劃過,看向她的裙擺:“沒受傷吧?”

“多虧您及時扶住了我,一點事兒也沒有。”

“是嗎。”阿納魯看起來有些笑意,隻是淡淡的,被那聚著陰影的眉眼罩著。

“可否請小姐跳下一支舞?”他稍微欠身,做出邀舞的姿勢。

加茜婭紅著臉,仿佛不敢說話也不敢點頭,動作上仍伸出了手,輕輕地攀住他肩膀。

她自認為已經算高挑身材,然而麵前的軍官比她還高出一個半頭,寬肩長臂,胸膛挺闊,擋住她全部的視線。

她落在他的影子裡,如同一尾魚落在鷹鷲眼底。

阿納魯不算一個典雅的舞伴。比起跳舞,他更像是跟著節奏操練,起仰進退,準確無誤。他們介紹了自己的身份,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前後走動著,加茜婭偶爾會慢一拍,兩個人的小腿便不經意貼合擦過。

“第一次在這樣的場合見到您。您之前不怎麼來吧?”

“我有外派的職務,很少待在中州。”

他低下頭,看見加茜婭光潔的額頭上碎發貼住鬢角,覆了層薄汗,在舞池燈光中細碎閃爍。她的睫毛很密很長,眼裡浮著盈盈點點的亮光,正看向他。

“怪不得。”她忽而害羞似的移開眼。

阿納魯反問她:“你經常來嗎?”

加茜婭搖搖頭:“我家裡管得嚴。再說,平時工作也忙。”

阿納魯笑了笑,沒接話。

加茜婭順著他的目光,看到不遠處正在被幾位貴族小姐纏著跳舞的莫伯斯。

她抬一抬下巴:“喏,就是剛才那幫人提到的,西高地那個項目。我這兩天正經手其中幾個勘探點測算。數據量特彆大,總是加班。”

“西高地山脈?”阿納魯收回目光,盯著她的眼睛,“那是很重要的機密項目。看來你在資源署職級不低。”

“怎麼,小瞧人家?”她抿了下嘴,像有些懊悔,“一不留神就告訴你了。”

阿納魯扶著她的腰,在一圈圈雙人舞姿的配合下沉默著。過了會兒,他似乎察覺到無言的尷尬,突然開口:“這場結束,要不要去休息會兒,喝點什麼?”

“榮幸之至。”她放下心來,矜持地頷首。

中場換曲的時候,兩人默契地從舞池側麵走出去。路上有些人在搖著籌碼玩賭水晶,或是起哄讓輸了牌的侍女脫衣服。大笑聲不止。

阿納魯加快了步伐。他側過身走在加茜婭旁邊,同時擋住雙方的目光。

加茜婭順從地跟著他。忽然,周圍傳來一陣熟悉的甜香。如蜜糖,如刀割。皮膚上似有滾燙發癢的錯覺,舌底生津,心跳也加快。

許多帶有這種香氣的場景湧入腦海。照片裡她皮膚上的蠟燭燙痕,還有那種莫名熟悉的永夜蘭香基調……

她渾身僵硬,不覺停下腳步,猛地回頭。

香氣源頭是一隻燃燒的三叉燭台,被擺在餐車上,旁邊零零散散聚著些人。餐車上除食物以外,還放著幾盒散發同樣香氣的瑪瑙石手串,供蒙著麵紗、戴著麵具的客人們試戴把玩。

這種香氣,和她被強迫拍照時身上所落的燭淚氣息一致。那就說明,這裡必然有參與過那些交易的人,他們以此為暗號形成聯盟。有人似乎特意將這些物品放在某些賓客容易接觸到的位置,是他們之間暗示一種“認同”或者“站隊”嗎?還是在敲打誰?試探誰?

加茜婭有些晃神,幾乎要靠上阿納魯的肩膀。

他扶住她的手臂。

“用來收買人心的東西。少聞點,彆靠近他們。”阿納魯聲音極低,不欲多言,示意她趕快走。

加茜婭壓抑住內心的焦躁,沒有在這個時候問出他們是誰,現在還不是時候。儘管她拚命保持理智,但一種巨大的痛苦還是攥住了她的心臟。

她跟他來到香檳瀑布旁,斜倚著欄杆扶手,一杯接一杯地喝,喝得滿麵酡紅,零碎地聊些日常事務。

周圍的燈和人影都穿插在一起,像急抹的油畫顏料,堆堆疊疊。隻能看清眼前——頭頂冒著蒸汽的機械傀儡推來了裝甜點和水果的小車。

她高估了自己內心的防線。她有些醉了,但動作溫柔,在他麵前低低地垂下眉眼,用拇指和中指捏住一顆葡萄摘下來,含在嘴裡,又掩著嘴拿小銀碟接在唇邊,無聲無息地吐掉皮和籽。如此往複。

葡萄果肉芬芳多汁,咽下去,飽滿的沙礫滾過欲嘔的食道,酸味蔓延麻醉大腦,隻有這樣才能體會到痛苦以外的感覺。

她感到很飽,飽得有點撐,還感到胸膛發悶喘不上氣。吃葡萄的機械性動作能抑製住眼淚,卻無法緩解那顆心的蜷縮抽搐。

他端著酒杯,看著她,也不再說話,問侍從要了一支雪茄慢慢地抽。

那天晚上,加茜婭拒絕了阿納魯送她回家的邀請,依舊是坐著米拉的車,到靠近北岸大橋的富人區下車,自己一個人在淩晨的夜晚往家走。

約莫淩晨四點,她看到街邊小販已經推著車準備出攤,在擺各季的改良水果。鬼使神差的,她挑了一點葡萄買回去。

味道並不怎麼好。她掉下眼淚。

三天後,米拉給她捎來一封信。

“寄到我們辦公室了,但寫的是你的名字。”她笑嘻嘻地,抱著雙臂靠在門上,眼神仿佛要看好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