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常之地,鮮有正常人。
柳雙雪看著二人的身影逐漸靠近,緩緩抬起了妖嬈的眉目。
她眉間的花鈿樣式還是人間好幾年前流行的款式,眼尾一抹棕紅色嫵媚至極。
女人指如玉蔥,轉軸撥弦,慢慢抱著琵琶站起身來,麵帶笑意地擋到靈橋正前方,看著前來的二人。
“許久沒看到這般姿色的少年少女了。”
柳雙雪輕笑著開口,她繼續道:“這裡向來經過的人與妖皆是奇形怪狀,突然看見你們二位倒著實有些意外。”
“你是何人?擋在靈橋前是何意?”
文暮舟眉宇微蹙,雖是問話,語氣卻帶著幾分敷衍。
女人笑道:“我是……一隻白雀,擋在這裡是因為生活無趣,想找些樂子打發打發時間。”
“找樂子與我們何乾,讓開!”
柳雙雪固執地站著,挑釁地搖搖頭:“我問你們幾個問題,說真話的人才能過去。”
葉寒歲未語,隻一直歪著頭認真地看著眼前的女人。
文暮舟沒那麼耐心,他輕蔑一笑:“我若不陪你尋這個樂子,你要如何?”
柳雙雪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我就擋在這裡嘍。”
“我若執意要過去呢?”
“那你殺了我好了。”
“……你!”
葉寒歲在一旁看看柳雙雪,又看看文暮舟,眼看勢頭不對,立馬拉住文暮舟的手臂,勸解道:“彆生氣,彆生氣,冷靜冷靜,就說幾句話就好了,彆動手彆動手。”
文暮舟低聲說道:“動手對我來說是小事。”
“我知道我知道,不要那麼衝動,這才剛到無常呢,你總不能一路上都打過去吧。幾句話能解決的事就不要那麼暴力。”
葉寒歲將手擋在嘴邊踮起腳尖在文暮舟耳旁輕聲說道。
柳雙雪看著二人說著悄悄話,故意將語氣拉長,慢悠悠地問道:“怎麼樣?公子是要殺了我,還是要回答幾句真話呀?”
“我們選後者。”
葉寒歲捂住文暮舟的嘴巴,搶先回答道。
柳雙雪被葉寒歲的舉動逗笑了。
“這位小姑娘倒真是可愛,天色漸晚了,你們二位隨我來,若是不嫌棄的話,回答完問題後也可在我的住處落個腳。”
文暮舟:“要是有人趁這會兒時間過去了怎麼辦?”
“隨緣嘍。”
柳雙雪笑得滿不在乎。
看她這般戲弄之態,文暮舟眼中又冒出了星星怒火,葉寒歲連忙穩住他:“冷靜,冷靜,她是妖,萬一使出什麼你不知道的手段,你不就吃虧了嗎?我們先這樣將就將就吧。”
一路上,葉寒歲將文暮舟手臂牢牢抱住,生怕哪個沒看住他就出手了。
而逐漸彌漫的夜色下,文暮舟的那張臉卻在意味不明地笑著。
柳雙雪在前麵走著,長長的衣擺拖地,發出了窸窸窣窣的聲音。
葉寒歲一邊抱著文暮舟的手臂,一邊看向前麵神秘的女人,眼中閃過幾分好奇。
遼闊又寒冷的土地,竟隻有她一戶人家。
她的家同樣淒清,如人界小屋,隻不過地麵以黑石覆之,更顯荒涼之態。
她將琵琶擱置好,隨後跪在坐墊上,似笑非笑地挑眼看著二人。
“你先來吧。”
她纖細的手指穆然指向文暮舟。
氣氛有些詭異,葉寒歲不由地緊張了一下,文暮舟輕輕拍了拍她的手。
女人朝葉寒歲拋了個媚眼:“小姑娘就先去窗戶外坐一會兒吧。”
葉寒歲點了點頭,走向外麵,她有些擔憂地透過窗戶看向屋內,文暮舟已和柳雙雪說起了話。
文暮舟坐下後開門見山:“需要說什麼真話?”
柳雙雪為他沏了一壺茶,慢悠悠地說道:“說說你為什麼要去妖界?”
“我要殺神女。”
“這麼坦率?”
“你若知道我的身份,便會明白,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
“你的……身份?”
柳雙雪眉間顫動,他看著對麵人一副從容不迫的模樣,舉手投足間有遠超過目測年齡的成熟。
她很快就猜到了答案:“你是戾氣之主,文暮舟?”
文暮舟冷眼看著她卻不說話,他不想回答這麼白癡的問題。
柳雙雪繼續問道:“這一路上你的想法有變化嗎?”
“變化?”
文暮舟冷笑了一聲。
“沒有變化?”柳雙雪挑眉追問道,“為什麼?”
文暮舟端起茶杯,打量著杯壁上刻著的白雀紋樣,眼神太過散漫。
“你不是想聽真話嗎?那我告訴你,這些年來,我早就意識到,世人是多麼自大,又是多麼渺小,我動動手指他們就不敢囂張了。”
“所以我怎麼會有變化呢?這一路上出現的人,出現的事,都不會讓我在乎,甚至我是以玩笑的心態看這一切。因為我知道,我和他們不同,我總有一天會毀了一切。”
柳雙雪笑道:“果然是戾氣之主。”
她話鋒一轉:“與你同行的這位姑娘呢?你也不在乎嗎?”
文暮舟的鼻翼微抖,目光閃過一絲慌張,在雙眸閉合間很巧妙地掩飾了過去。
“我當然不在乎,隻是恰好她的出現能讓我免受鬼麵的侵擾,我隻需要把她帶在身邊,看住她,然後熬過一百天的詛咒就好。所以不管她做出什麼幺蛾子事,我都可以忍受,反正這個世界就要完了,咒語也好,情蠱也好,鬼麵也好,到那時都困不住我了。”
文暮舟說話的時候沒有看柳雙雪,這番話好像是對自己說的。
“你在說假話。”
柳雙雪輕飄飄的一句話傳來。
文暮舟眸色變深,他將茶杯輕輕放下,手指悠悠摩擦著杯口,忽然輕輕一彈指,杯子就變成了碎片。
茶水溢在桌子上,滴答滴答落在地上。
他凝視著眼前女子,嘲諷般說道:“你一個人,假扮妖類,還敢質疑我的話?”
“你知道我是人?”
“這種毫無偽裝可言的把戲,我有什麼看不出來的。”
“那你為何不在我攔住你們去路的時候拆穿?”
“我隻是……”文暮舟唇角勾起一抹笑,“想逗逗葉寒歲,想看看她慌張攔住我的樣子。”
若平日裡看到了這樣攔路的,不管是妖還是人,他豈會廢話,隻一腳踹飛了就好。
隻是今日看見葉寒歲在身邊,突然產生了逗弄少女的心思。
柳雙雪笑:“這難道不是在乎她嗎?”
文暮舟眉骨微抬:“被我揭穿了身份,卻還如此膽大,倒也少見。”
柳雙雪聲音冷漠:“你們男人,總愛說東言西,答非所問,遲遲不願說一句實話。”
“我沒空再陪你玩了。”
文暮舟彈了彈衣袖,站了起來,居高臨下看著女人,道:“不管你意欲何為,找樂子也要適可而止。”
他頓了頓,目光穿過窗戶看向坐在台階上的葉寒歲,又補充了一句:“等會隨便問問她就好,不要嚇到她。”
說罷,他便離席而出,直直走向葉寒歲。
葉寒歲看文暮舟出來了,忙站了起來。
“沒事吧?”
文暮舟轉了一圈,說道:“當然沒有。”
“她有沒有問很奇怪的東西?”
“沒有,估計是隻無聊的妖怪。”
葉寒歲放下心來,便也走了進去。
看著少女前去的背影,文暮舟想起他剛剛說出了那句“當然不在乎”,他深吸了一口氣,眸色複雜地轉過頭去。
小桌前,葉寒歲看著杯子碎片愣著神。
怎麼還碎了呢?文暮舟做什麼了?難道吵架了?
這時柳雙雪突然問道:
“你叫葉寒歲?”
“嗯。”葉寒歲回過神來,連忙抬頭。
“多大年歲了?”
“十八。”
柳雙雪含著笑,她的目光落在牆上掛著一麵鏡子上,鏡子剛好映照出她那張鋪滿濃厚脂粉的臉,縱使那張臉風情萬種,可看向葉寒歲時還是不忍感歎道:“十八歲,真是年輕呀。”
“你知道文暮舟的身份嗎?”
“知道。”葉寒歲如實點了點頭。
“你與他待在一起,不害怕嗎?”
“不害怕。”葉寒歲心中犯嘀咕,怎麼淨問這些似是而非的問題,她又接上一句,“他……並不是讓人害怕的人。”
柳雙雪似捕捉到不一樣的氣息,笑道:“你喜歡他?”
這話問得葉寒歲一激靈,她臉色微紅,很著急地否認道:“我當然……不喜歡他了,我有喜歡的人。”
“哦?他是誰?”
“是……我的師哥,陸言卿。”
如今說起陸言卿這個名字,葉寒歲心中竟覺得有幾分陌生。
“陸言卿”這個名字她很少直呼。
她吸了一口氣,看向柳雙雪:“姐姐,你叫什麼名字呀?”
“我?”似是沒想到葉寒歲會反問自己,柳雙雪反應了幾秒才回應道,“我叫柳雙雪。”
葉寒歲端坐了身子,乖巧地問道:“柳姐姐,你為什麼要待在妖界呀?”
柳雙雪遲疑道:“你……”
葉寒歲笑了笑:“我畢竟在留清宗待過許多年,是人是妖還是分得清的。”
柳雙雪目光飄蕩,她尋思著這兩人可真有趣,原來都發現了卻都沒有告訴對方。
她用手支著下巴:“你那時為何不說出口?”
葉寒歲麵露難色:“文暮舟有一點點不好惹,我擔心他會做錯事。”
“擔心他……做錯事?”
“嗯,我不希望他變成一個壞人。”
在靈橋前,柳雙雪的態度是很囂張的,若文暮舟知道了她隻是一個普通人,不得把她“生吞”了?
聞言,柳雙雪了然於心地點頭。
葉寒歲看她神色間的倦意,突然問道:“這裡這麼危險,姐姐為什麼要留下來呀?還做一個攔路人,更危險了!”
柳雙雪遲疑地抬眼看著她,神色中似乎有不忍之意,她歎了一口氣,目光逐漸飄向遠方:“這麼多年,你是第一個問我問題的人。”
“我在很小的時候就被賣到酒樓去當個歌伎,日複一日,很是無聊。”
“有個妖怪喜歡聽我彈琵琶,他總偷偷跑來,有一天他突然說要贖我。”
“他真是口氣不小,贖一個歌伎得不少錢,他又是妖,沒有錢,隻能在人間找幾份工,然後,不知道在哪一天他被發現了,捉妖師把他捉住,他個瘋子竟然想跑。”
“最後,聽說他好像死在哪座山上了吧,沒跑成,被砍死了。”
柳雙雪像是在訴說一件無關的小事,語氣中含著被歲月衝淡後的淺淺悲傷。
可她腦海中閃過的畫麵卻與她的話截然不同。
在那些畫麵中,她跪在一個彌漫著血紅之光的房間裡,聲嘶力竭地嗬斥著,而一個男人站在她的麵前,笑得猖狂。
短短幾句話卻讓葉寒歲心裡很不好受,她小心翼翼地問道:“柳姐姐,你喜歡他?”
柳雙雪笑而不語,繼續說道:
“到頭來呀,他的一個老板,可能看他可憐吧,把他攢下的銀子轉交給了我,我一看,還沒我的一半多。”
“就為了那點錢,他死了。”
“我把那些錢合在一起,又彈了兩個月的琵琶,終於把自己贖了出去。”
葉寒歲不知道,柳雙雪藏在桌子下的手已經因為憤怒微微顫抖,少女局促地問道:“我也是除妖宗門的人,姐姐會恨我們嗎?”
柳雙雪笑著搖頭:“你知道嗎?這個地方很安靜,我一個人待在這裡,很多事呀,慢慢想,慢慢想,想著想著就都明了,愛與恨都讓人痛苦,沒什麼好恨的。”
“為什麼不回家呢?”
柳雙雪笑了笑:“不想回去。”
“不想留在人間,想去他生活的地方看看,結果第一道橋就攔住了我,聽說要想去往妖界得通過三座橋,可我連第一座橋都走不過去。那時我才知道,人界有圍牆攔妖類,妖界也有靈橋攔人類。”
“所以我就留在了無常,時間久了,快把自己活成妖怪了,也不敢再去看故人之物了。”
見葉寒歲沉默不語,柳雙雪突然說道:“我愛他。”
她又補充道:“你剛剛問我的問題,我愛他,在關於愛的問題上,人和妖一樣,都愛說假話。”
她依稀想起了若乾年前,那個木訥的男子看著他的眼睛,認真地說道:“我愛你。”
葉寒歲垂下了頭:“姐姐真的不回去了嗎?”
“我才不要回去,一個人在這裡彈琵琶,也挺好的。”
葉寒歲被這些話打動,心頭有說不出的感傷,柳雙雪輕挑眼觀察葉寒歲的神情,嘴角竟勾起一抹怪異的微笑。
這微笑在葉寒歲抬頭看向她時又瞬間變成了無奈的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