廳堂樂聲五音六律,繁複多變,但此刻葉寒歲卻沒了興致。
看著賓客紛紛從大門進入宴廳,她心裡犯了難。
若知道還有這檔子事,當初就不該應下雲成空的話,還以為能蹭一頓飯,結果麵對這進退兩難之境。
“宗主可能還記得你的模樣,怎麼辦,怎麼辦……”
文暮舟雲淡風輕,好像事不關己,葉寒歲倒是著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雲成空可是看見她進來了,若不入席肯定說不過去呀。
葉寒歲先將文暮舟拉到一旁來,此刻堂內一舞結束,舞女正抱著樂器有序地跨過大門離去,回風舞雪之姿,仙氣縈繞。
葉寒歲定睛一看,她們的頭上皆帶著飄逸的紗帽。
她靈機一動,忙拉過一個女子,語氣甜美:“這位姐姐,你這紗帽實在是太好看了,我可不可以買下來呀。”
舞女覺得奇怪:“這不過是尋常之物,街上隨處可見呀。”
“可我喜歡姐姐戴的這個。”葉寒歲說著拿出幾塊銀子塞進女子的手中。
“好吧,你喜歡就給你了。”
舞女眼中露出欣喜之情,半推半就地摘下了帽子。
“謝謝姐姐。”
葉寒歲道謝後便蹦蹦跳跳地走向了文暮舟。
遠遠聽著二人對話,文暮舟靠在牆上,虛著眼似笑非笑。
葉寒歲接過帽子就立馬將它蓋在了文暮舟頭上。
看文暮舟這皮笑肉不笑的樣子,少女瞪著眼睛吐槽道:“笑什麼笑?就知道站著不動。”
“你隻是笑你們呀,表麵上永遠是那麼謙卑有禮,為了一點人情就看破不說破,背地裡呀,各懷鬼胎。”
“各懷鬼胎也是為了你。”
葉寒歲用手指戳了戳文暮舟的肩膀,不以為然地說道,隨後開始幫文暮舟將帽子戴好。
文暮舟垂下眼瞼靜靜看著眼前正專心為他整理帽子的少女。
他的眼眸深邃,今夜的月色格外皎潔,錦雲城內暈染一片光影,在夜色中,文暮舟那張臉少了些冷漠,多了些罕見的柔情。
葉寒歲注意到他的目光,話語中頗有恨鐵不成鋼的意味:“看什麼看,你怎麼跟個木頭一樣,帽子都需要我為你戴。”
“是你主動的。”文暮舟挑了一下眉。
本是尋常的動作,葉寒歲的心緒卻瞬間被打亂:搞什麼,跟個男狐狸精一樣,怎麼還怪好看的?
她把帽子上的帽紗放下,將文暮舟的臉完全遮住,然後彆過頭道:“趕快進去吧,餓死了。”
文暮舟噙著一抹笑,跟在她身後,步伐散漫不羈。
宴廳恍如宮宴,宗主高坐廳堂之上,兩側各有兩排座位,一個長桌前可坐兩人,葉寒歲和文暮舟就一起坐落在綺席之上。
還未到正式開席的時間,廳上歌舞不斷,一組組舞女於堂中央起舞撥琴活躍氣氛,雅正遠揚的樂聲沁潤心扉,優美的樂舞勾人心弦,客人們目不轉睛地欣賞著美人姿態。
葉寒歲也被這情景吸引了過去,一回頭看見文暮舟已經吃起了桌子上的小食。
“你這種身份要低調一點呀!”
“我隻在吃東西,還不夠低調嗎?”
“可是大家都沒有開始吃呀。”
“我又不是他們。”
葉寒歲醍醐灌頂:哇,有道理。
不一會兒所有的客人都落了座,舞女們也都下了場,雲成空落坐在了離宗主最近的位置。
老宗主和堂中賓客一一寒暄,賓客也免不了要奉承幾句,等宗主看向文暮舟的時候,眉間一蹙。
“寒歲呀,你這位朋友怎帶著紗帽?”
雲成空也看了一眼,道:“這紗帽還有點眼熟呢。”
葉寒歲心中一驚,瞬感大事不妙,忙道:“宗主,他不甚過敏了,此刻麵目異於常人,不想嚇到各位,所以才帶上麵紗。”
老宗主摸了摸胡須:“你這位朋友喚作何名呀?”
葉寒歲腦子飛速轉了一下:“他姓徐,無名。”
宗主緩緩點頭,眸色冷冽,又道:“不過,我越看此人身形,越覺得像我的一位故人,請恕老夫提一個無理的要求,還請這位客人摘下紗帽。”
“可……”
葉寒歲還想力挽狂瀾,忽然被文暮舟按住手腕示意不用多說。
文暮舟放下從上桌起便一直拿著的筷子,清了一下嗓子,坦然道:“宗主既心存疑慮,那在下便遂了你的願,隻希望各位不要被我的醜貌嚇到。”
葉寒歲有點緊張,她轉頭看向身旁泰然自若的文暮舟,若是文暮舟身份暴露了,慘的會是宴席上的人。
她心想:他應該不會做什麼吧,我有言一咒,他若真要做什麼,我應該也能阻止。
想到這些,她不由得咽了一下口水,文暮舟輕輕拍了拍她的手,在眾目睽睽之下,緩慢地將帽簷前的白紗完全掀開。
“天呐。”眾廳嘩然。
葉寒歲一看到文暮舟摘下麵紗,整個人抖了一下。
文暮舟的臉已經腫成了紅光滿麵的豬頭,半分沒有俊俏少年的影子。
老宗主仔細端詳著文暮舟的臉,隨後擺了擺手,笑聲豁達:“看來是老夫誤會了,真是對不起這位小公子,我自罰一杯。”
眾賓客紛紛笑著應和,隻有葉寒歲的目光滿是震驚。
文暮舟緩緩地將帽紗放下,漫不經心地說道:“咋了,就你反應最大。”
“你真過敏了?”
“我是誰呀?”文暮舟說著塞了一塊桂花糕到自己嘴中,邊嚼邊說道,“堂堂戾氣之主~我,無所不能。”
葉寒歲鬆了一口氣:“我還擔心了一下。”
文暮舟笑了一下沒說話。
良久,他突然問:“擔心什麼?”
他冷笑了一聲,又道:“肯定不是我吧。”
這話說到了葉寒歲的心坎上,她看向他,此時文暮舟正低頭吃著糕點,白紗遮住他的臉,葉寒歲看不出他此刻的神情。
她沉默了,雖與文暮舟同行了些時日日,但這麼短的時間是看不透一個人的。
雖然昨夜她還說文暮舟是個好人,但在剛剛那種危急的時刻,葉寒歲滿腦子都是:他可活了快兩百年,他可掌控著戾氣,他可是當今世上最危險的人,他若是出手的話全屋的人都會死……
她想,這幾天雖和他在一起嘻嘻哈哈還吵吵鬨鬨的,但也無非是受咒語所控,若沒有咒語,文暮舟會不會在第一麵就殺了自己?
想到這裡,她突然又搖了搖頭,不能再多想了。
他若是個好人,想這麼多對他來說不公平,他若真是個壞人,想這麼多也沒用,何況剛剛文暮舟並沒有做什麼。
對比之下,葉寒歲覺得自己反而顯得心思齷齪了。
她穩定了心神,悄悄湊到文暮舟耳邊,認真地問道:“你現在是生氣還是難過?”
“啊?”
聽著不著邊際的問題,文暮舟差點被噎了一下。
“我剛剛擔心的是他們,我害怕你萬一動起手來他們就完了,可你沒有這樣做,我這樣想你會生氣嗎?還是會難過?”
“我……”文暮舟完全沒想到葉寒歲能這麼坦誠,倒讓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
人在問出一個問題的時候,往往會設想一個答案。
而他剛剛問出“擔心什麼”的時候,其實壓根就沒有想過葉寒歲會回答,因為一個聰明人麵對這種雙方心知肚明的問題是不會回答的,含糊含糊就過去了。
可葉寒歲總能出乎他的意料,出乎意料的真誠,出乎意料的大驚小怪,更出乎意料的傻。
文暮舟的手指輕輕在桌麵上摩挲,他的目光透過白紗凝視著眼前人,最後選擇了一笑了之:“我大度,不生氣也不難過,吃你的飯吧,不是餓死了嗎。”
“真的?”
“真的。”
葉寒歲聽到這些話才心滿意足地開始品嘗美味。
侍女們端著盤子整齊劃一地來到殿上,洗花蒸葉過濾清酒,舉手投足間優雅至極,罕見的酒香逐漸蔓延,惹得眾人都抬起了頭。
雲成空站了起來,走到殿堂中央,拿起一壺酒,高聲道:“此酒呀,名為凝花愁,是我錦雲城一大特色,可謂千金難求,酒中添加了各種名貴香料,以花葉過濾,既有酒的醇厚,又糅雜了自然的清香,我化雲宗已為諸位準備好了客房,今夜各位客人儘可暢飲,大醉也無妨。”
語罷,眾人歡呼道謝。
“凝花愁?”
葉寒歲隻聽說過,可還從未喝過呢。
雲成空與一倒酒的女子交換了一下眼色,隨後佯裝無事的走回了自己的座位,而那女子則不動聲色地走到葉寒歲與文暮舟的桌前,為二人倒下兩杯酒。
文暮舟輕瞥了倒酒的女子一眼,又看了看了麵色狡黠的雲成空,心中不由冷哼了一聲。
這人間,不入流的把戲真是多。
他將身子側向葉寒歲,低聲道:“這杯酒……”
文暮舟話還未說完,葉寒歲已經迫不及待地品了一口酒,作出很享受的樣子,說道:“啊,這杯酒真不錯~”
文暮舟沉默了。
葉寒歲問:“誒,你剛剛要說什麼?”
“沒事了。”
文暮舟看著葉寒歲天真的模樣,隻能無奈地笑著搖頭。
他想:看來今晚無法低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