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樂(1)(1 / 1)

七日霧雨 燮元 4550 字 3個月前

炎炎夏日,毒辣的陽光炙烤著大地,樹上的蟬兒仿佛也被這酷熱折磨得沒了精神,有氣無力地鳴叫著,那聲音時斷時續,像是在無奈地歎息。何元無精打采地跟在母親身後,在自家新開荒的田地裡辛勤勞作。

她偷偷看了一眼前方的母親,而後吃力地挺了挺腰杆,像是在給自己默默打氣。何元心裡明白,家裡的日子過得十分艱難,自己必須多出些力才行。於是,她一邊充滿乾勁地埋頭苦乾,一邊思緒卻不由自主地飄向了遠方。

何元從小就是個愛笑的姑娘,可母親卻總是愁眉苦臉的。年景不好,田裡的收成寥寥無幾,沉重的稅賦像一座大山壓得全家喘不過氣來,家裡的人口又少,而父親在操持家計方麵也不得力,甚至可以說是有些無所事事。

這些年,家裡稍有改觀,還是因為父親娶妻生子後有了一些約束,不過也隻是聊勝於無罷了。何元再怎麼天真爛漫,在母親一次又一次的哀歎、抱怨甚至氣憤的責罵下,也漸漸懂得了開懷大笑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是需要條件的。

然而,何元是個樂觀的姑娘,她怎麼會被這些困難輕易打倒呢?她想,自己可以多幫家裡乾些活,從自己的勞動成果中收獲喜悅也是很不錯的。隻要看到母親露出笑容,她自己也會跟著開心起來。

“嘿嘿,阿姊,你看這是什麼?!”弟弟何盈咧著嘴,露出一口染成紫黑的牙齒,朝著何元興奮地笑著,同時高高舉起那雙同樣紫黑的小手。

隻見他的手心躺著幾枚如同縮小版的葡萄般的桑葚,那簇擁在一起的果實泛著誘人的光澤,有幾顆被捏破的桑葚,果肉滲出可口的汁水,散發著清甜的香氣。

“呀!桑葚!”何元滿心歡喜,差點就歡呼起來,但她還是下意識地收斂了一些。

自從父親有了兒子之後,母親就沒日沒夜地照顧弟弟,忙得有時候連何元都顧不上了。好在何元已經是個大孩子了,她不僅能自己照顧自己,還能幫忙操持家務。

可是弟弟何盈卻有些調皮搗蛋,不太讓母親省心。母親因為照顧弟弟太過勞累,連何元的笑聲都嫌吵到弟弟睡覺了。何元心裡雖然有些失落,但還是乖巧地點點頭,表示認同,然後收起了笑容,心想:“母親已經很累了,小孩子嘛,吵醒了確實不好哄。”

“阿姊,你吃。”弟弟討好地把桑葚遞到何元麵前,這才把她從思緒中拉了回來。

看著眼前一臉殷切的弟弟,何元總覺得他的神態莫名地像家裡的大黃狗,要是屁股後麵再加上一根來回晃動的尾巴,那就更像了。

何元伸手摸了摸弟弟的頭,表示老弟你很貼心。打小,何元半哄半帶地照顧弟弟,所以弟弟跟她最親,當然也最怕她。這就要說到……何元突然停下手,若有所思地看著變得心虛的弟弟,臉上的笑容帶著一絲危險的氣息。

“何!盈!你又偷偷爬樹了是不是?!”何元提高了音量。

“還你站在地上撿的,揪的?!十裡八鄉桑樹的低枝都快被你揪禿了,你還跟我說這?!是不是爬高去了?!”何元雙手叉腰,怒目圓睜。

“還學會撒謊了?!來來來,不讓你看看我的厲害,你不知道花兒怎樣紅!”

……沒錯,他們這種又親又怕的關係就是從這樣親密友愛的姐弟日常中來的。

秋高氣爽的季節裡,本應是一片寧靜祥和的景象,然而世道卻日益衰敗。四處都流傳著令人不安的消息,這邊說哪裡的戍卒起兵反叛了,那邊又傳哪裡的前朝貴族後裔正在召集義兵,企圖興複舊朝。

在這動蕩不安的局勢下,何元的家庭也遭受了巨大的變故,父親似乎犯了事,不知逃到何處藏匿起來,家中被一片陰霾籠罩,彌漫著令人膽戰心驚的不安氣氛。

“就是這,來人,抓!”一聲令下,一群官兵如狼似虎地衝向何元的家。

“繳長,隻有一個女子。”一個小兵向為首的長官報告著。

“繳長,還有兩個孩子!”另一個小兵也趕忙補充道。

“依令逮捕逃犯何君家眷,既已緝拿,縣衙歸案!”繳長威嚴地下達命令。

“諾!”士兵們齊聲應答。

這時,隻見一個尖嘴猴腮的小瘦子,像隻老鼠似的輕步躍跳到繳長身邊,滿臉諂媚地說道:“繳長,這娘們兒長得這麼帶勁,不如……嘿嘿嘿。”那副猥瑣的模樣讓人看了就心生厭惡。

“你小子給我正經點,光天化日的,一天沒個正行,外邊野食還沒吃夠?”繳長皺著眉頭嗬斥道。

“嘿嘿,姊婿……”瘦子還想繼續討好。

“行了行了,要不是你阿姊,我才懶得管你。大牢裡收拾乾淨點。”繳長不耐煩地擺擺手。

“好嘞!”瘦子興奮地應著。

官府就這樣將母親、何元和弟弟都關進了大牢。牢裡陰暗潮濕,彌漫著一股腐臭的氣息。那些獄吏臉上掛著一種讓人捉摸不透的笑,那笑容裡似乎隱藏著無數不懷好意的心思,這讓何元感到深深的害怕。

母親把她和弟弟緊緊地摟在懷裡,何元能感覺到母親的身體也在微微發抖。可不知為何,何元此時卻不合時宜地想笑,她在心裡想:隻要有母親和弟弟在身邊,又有什麼好怕的呢?

“砰!”突然,牢房的大門被一個粗獷的漢子猛地踹開,那漢子怒吼道:“混賬東西!你們想乾什麼?!”

原來是縣吏任叔,他與父親交好,看到何元一家在牢裡受到欺負,二話不說就衝進來將那些心懷不軌的獄吏暴打了一頓,這才讓何元一家免遭毒手。

出獄後,母親帶著她和弟弟躲進了深山。

在深山裡,母親四處打聽消息,終於得知父親加入了義軍。此後,父親頻繁地在外征戰,家裡的生活並沒有太多的改變,依舊是充滿了動蕩和不安。

他們經常搬家,一會兒進山藏匿,一會兒又出來在偏僻的地方耕作,隻為了躲避可能的災禍。有時候,父親在外忙得太久,以至於何元在恍惚間都要努力回想一下,才能記起自己原來還有一個父親。

日子在平淡與忙碌中匆匆而過,就像箭一樣飛逝。再後來,父親在義軍中嶄露頭角,成為了一支義軍的首領。隨著他官爵越來越高,何元一家作為他的家眷,終於能夠過上一陣安定的生活。

然而,平靜的表象下依然隱藏著洶湧的暗流。

前朝覆滅,天下勢力所尊的共王大封諸侯,又開夜宴為諸侯就藩踐行。何元作為貴女,也在邀請之列。

“宴雖好宴,客非好客。”何元在心裡暗自思忖著。

“也不知某人哪裡來的膽氣來參加。”一個貴女打扮的女子小聲嘀咕著,眼神還時不時地朝何元這邊瞟來。

“泥腿子也能入宴,真是看著相國夫人好脾氣,什麼阿貓阿狗都跑來湊數。”另一個女子也附和著,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讓周圍的人聽到。

“哎呀,少說兩句吧,人家隻不過是來混口吃的。聽說她爹啊沒有禮金空喊萬錢都要入席呢。”又一個女子帶著一絲嘲諷的笑意說道。

“哎呀過來了過來了。”有人驚慌地小聲提醒著。

“怕什麼?”也有人故作鎮定。

“今日是諸侯受封就藩踐行之宴,相國夫人奉後命款待諸侯女眷,爾等交頭接耳,全無儀態,是為無儀。非議主客,喧賓奪主。是為無禮。”

何元實在聽不下去了,她微微一笑,可那笑容裡卻帶著一股寒威,“相鼠有皮,人而無儀。相鼠有體,人而無禮。請去,恥於為伍。”

原來,何元的父親征戰無數,立下了赫赫大功,卻隻被封在偏僻蠻荒之地。在回府的馬車上,何元回想起宴會上的那一幕,心中滿是憤懣。

那些同僚世家的貴女竟敢在宴會上如此羞辱她,而她雖然在言語上與她們交鋒後拂袖離去,可宴會的主人家自始至終都沒有出麵製止,這分明是看她父親封爵一般,故意見人下菜碟。世態炎涼,也不過如此罷了。

一晃數年過去了,何元在這期間自然免不了迎來送往,看儘了世間的捧高踩低。那些真假“貴女”,有的不過是滅國遺族,卻還擺出一副天潢貴胄的模樣;

更有甚者,和父親一樣出身低微,隻不過披了一身錦繡,就高傲得如同鳳凰一般,看不起那些與自己同飛的雀鳥了。

正想著,馬車緩緩停下,何元回到了家。她站在門口,長吐了一口氣,努力調整自己的心情,然後笑了起來,“真傻,讓她們白白耽擱了吃飯。”

“回來了傻站著乾什麼?!”父親的聲音突然響起,因為封爵之事,他最近的心情很是不好,看到何元哪怕嘴角隻是微微上揚,在他眼裡也仍舊是那麼刺眼。

“一天嬉皮笑臉沒個正形,老子的臉都讓你丟儘了!哪家的貴女像你一樣?!”父親憤怒地斥責著。

“爹啊,咱家又不是貴族,出身一般照樣和他們同殿稱爵,何必妄自菲薄?”何元試圖辯解。

“你還有理?老子說話都敢頂嘴?!你看你教的好女兒!”父親氣得滿臉通紅。

“夫君說我?家裡何時你管過?天天恨不得死在那小妖精的肚皮上……”母親也不甘示弱,開始與父親爭吵起來。

弟弟何盈見狀,急忙拉著何元遠遠地離開躲避,父母的爭吵聲落在身後漸漸聽不見了。

“阿姊,快吃,我給你留的。”何盈拿出炙鹿肉,一臉關切地遞給何元,一邊看著姊姊吃著,一邊問道,“宴會規矩多,我猜你肯定吃不飽,大花她們沒出幺蛾子吧?”

何元白了他一眼,咽下嘴裡的鹿肉,說道:“人家現在叫澧蘭,哪裡會叫那種名字。”說著,她伸手接過何盈倒來的水,一口喝下,痛快地解了解渴,又繼續說道:“富貴而親友稀,算是斷義絕交了。”

何元將宴會上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弟弟,何盈聽後氣得小臉通紅,嚷道:“我說三喜最近怎麼不太理我,原來是抱著這心思,好好好,龍不與蛇交。咱們走著瞧。”

何元吃飽喝足後,靠在榻上舒著氣,眯著眼看著弟弟兀自憤憤不平的樣子,隻覺得十分有趣。在這個世界上,似乎隻有弟弟能讓她發自內心地感到開懷了。

她試著咧了咧嘴,卻發現自己不太會像以前那樣開懷大笑了,怎麼笑都覺得彆扭,隻好衝著弟弟點點頭,露出一個淡淡的微笑。

弟弟何盈在一旁看到姐姐這樣的笑容,心裡有些難過。他知道姐姐這些年經曆了太多的事情,他暗暗發誓,一定要保護好姐姐,不讓她再受到任何傷害。

何盈緊緊握住姐姐的手,認真地說道:“阿姊,你放心。我以後一定會好好保護你的。”

何元卻似乎看透了弟弟的心思,知道他是為自己抱不平,她輕輕拍了拍弟弟的手,說道:“盈兒,不必為姐姐的事情生氣。這世間的人形形色色,我們不能要求每個人都像我們一樣真誠。隻要我們姐弟倆相互扶持,就沒有什麼好怕的。”

不錯,隻要心中有希望,有弟弟的陪伴,她就有勇氣去麵對一切。